各處水陸碼頭較日前鬆緩許多,軍士或赤煉堂徒眾均急遽減少,幾乎恢復往昔樣貌,葉藏柯反而蹙起濃眉,憂心忡忡:“這代表東鎮知情啦,料想此際封鎖碼頭已然無用,徒然擾民,兼且走漏風聲而已,說不定正在徹查兩湖大營,即將有什麼翻天覆地的大動作。
我該往湖阻湖陽一趟,看看能不能撿些邊角料兒。
” “那……迎仙觀那廂便不去了么?”應風色小心翼翼地掩飾不滿,不欲在這當口得罪這位大靠山,連拳頭都不敢捏。
但哪怕葉藏柯就此離去,他也要想辦法和柳玉蒸見上一面——離山越久,先前那股糾結徘徊的心思越淡,越發想念起那夜瓣室里的旖旎。
柳玉蒸不比無乘庵諸女,此後或再難於降界相見,若有機會,那三件事何妨在少女的身上驗證一番?玉霄派除天予神功來歷成謎,料想師長們技藝平平,才教柳玉蒸的武功乏善可陳;由小見大,不會是什麼險地。
“還得去。
到門前了,豈有回頭的道理?”葉藏柯三口並兩口地和著酒水咽下王糧,拍去手上的碎餅屑,也不見他使什麼身法,如一片枯葉被狂風刮上岸似的,離開船頭時扁舟晃都沒晃,修為之高,足令應風色咋舌,稍斂心神。
人說“大隱隱於市”。
這小爿碼頭泊滿箭舟,賣蝦蟹漁獲的、賣日常用品的,各式小吃,還有刮面理髮的……攤販們櫛比鱗次,比龍庭山下的集子還更熱鬧些,卻非漕運所致。
人潮是以附近一間舊廟宇為中心,輻射開來,繞了一匝又一匝,遠遠便能見得門楣上被香火燻黑了的“迎仙觀”三個磨盤大字。
2020年7月14日【第七七折·百華縱散,玉骨殘香】迎仙觀祀奉的是青鹿朝得道升仙的奇女子李迎仙,也有說叫李銀仙的。
傳說此姝父母雙亡,與兄長相依為命,兄長成家后,嫂嫂容不下小姑,想方設法把她嫁出去。
李迎仙憑藉著絕妙的女紅,以銀針在綾羅上綉出狐狸、飛鳥乃至神龍鳳凰等奇獸,令其化現具形,一一解決了難題,最後更隨銀針破空飛去,只留下空空如也的粉綾以及一地散華。
後人建廟祭祀,以為乞巧之神,求子求姻緣、求官運前程亦土分靈驗。
迎仙聖姑的信仰在金貔朝達到巔峰,李迎仙以處子神之姿,成為女冠象徵,朝廷封為“天綱地紀百華清聖仙娘”,許多女子修道的地方均以“迎仙觀”為名。
到了市井風華獨步古今、窮奢極欲追求享受的碧蟾一朝,風月冊里但凡寫到道姑行淫取樂、藏污納垢之處,無不以迎仙觀呼之,堂堂道觀竟成了銷魂安樂窩的代稱。
百華清聖仙娘的香火在碧蟾朝迅速崩解,似也合情合理。
環繞這清水碼頭畔的迎仙觀形成了集子,也就是近幾年間的事,差不多與玉霄派移駐的時間相符。
廟觀雖經修繕,仍式古意盎然,不致令人心生抗拒。
玉霄派鹿韭丹、胡媚世兩位女俠來到后,常在觀外施粥贈葯,搭棚義診,而後又在兩旁建起了收容孤女的慈幼院和懸壺局,求醫求葯的人更多,香火亦盛,外頭又擺起販賣花卉祭品的的攤子,層層相因,最終成了如今的樣貌。
說這個小小聚落是玉霄派從無到有,一手促成,實不為過。
但武林門派總壇多與街市保持距離,自有其道理,畢竟練武須得靜心;以此觀之,玉霄派未免造作太甚,恐有欲蓋彌彰之嫌。
葉藏柯領著應風色在外頭逛了一圈,觀牆所圍甚廣,似經過幾次增建,新舊參差。
觀廟與看病的懸壺局瞧著是互通的,慈幼院和後進家宅似的兩處則有獨立的門牆,應是玉霄派的總壇所在,除非翻牆,否則外人無路可進。
迎仙觀是很普通的廟宇,正殿供奉的百華娘娘身姿婀娜,如一彎眉月,被香煙燻黑的滿月臉盤卻無粗陋之感,只覺神秘而美麗,似真有靈。
掛著“懸壺局”橫匾的偏院里倒是人滿為患,人龍都擠到了正殿院里。
據說上午是“紫華痴客”胡媚世胡女俠掛牌看診,遠比平日駐診的郎中更受歡迎。
應葉來得晚了,根本擠不進,所幸二人身量甚高,隔著人潮踮足遠眺,依稀見廳內主位上坐著一名纖細的女郎,身穿淡紫衫子,容貌看不清楚,裡外至少有五六名妙齡少女服侍著,道姑、老嬤嬤等就更不消說,排場土分盛大。
應風色沒看見柳玉蒸,正想擠進些個,轉頭見葉藏柯似笑非笑,抱臂撫摸青髭細碎的方毅下頷,饒富興緻,不禁凜起:“怎麼了大哥,有甚不對?” “我見過她。
”葉藏柯低笑:“記不記得那‘血淫花’的故事?她就是那個穿黑衣的女子。
她那副墨玉柄似的身板兒,我不知在夢裡意淫了幾回,就算化成灰也認得。
” 應風色有些哭笑不得。
“這是赤水大俠能說的話么?” “都說‘淫’之一字,論跡不論心,論心世上少完人。
”葉藏柯嘿嘿一笑,拍拍他的肩膀。
“咱們會會這位紫華痴客,瞧她見到我時,將要如何的裝瘋賣傻,故作不識。
那邊人少些,趕緊擠——”語聲驟停。
應風色察覺有異,回見葉藏柯神情微妙,喃喃道:“我看見一位熟人,先瞧瞧去。
你回船上等我,半個時辰后觀門外碰頭。
”沒等應答,撥開周遭人潮,徑往外頭行去。
應風色的視線越過了青年漢子,見門外閃過一抹彤艷衣影,人群中格外顯眼。
那女郎的身段婀娜健美,腰細臀翹,居然土分眼熟,一時卻想不起曾在哪兒見過;鬢邊依稀簪了朵盛放的牡丹,微晃的濃髮烏亮如緞,似能嗅得馥郁發香。
即使沒見面孔,應風色也敢斷定是美女無疑,不惟背影,女郎連走路的款擺韻致都極熟稔,但“想不起來”這點才是最怪異處。
他記心絕佳,接觸的女性也不算多,鬢簪牡丹的紅衣女子豐艷成熟,乃近期罕遇。
真要說起來,也只有……——艷鬼! 應風色幾乎跳起來,排闒奔出、左右張望,哪裡還有葉藏柯或那名紅衣女郎的蹤影?不由得咬牙握拳,暗自懊惱。
來都來了,當然不能聽任葉藏柯隨口編派,乖乖回碼頭枯坐。
應風色索性繞著外牆往後進走,打算找個人少的空檔翻過牆去,潛入玉霄派總壇;走著走著,忽聽牆內傳來一陣童聲嬉鬧,一人柔聲道:“好啦,都不許再調皮了。
要不,姊姊要生氣啦。
”眾女童拍手笑道:“玉蒸姊姊才不會生氣,玉蒸姊姊最好了。
” 應風色施展輕功游牆越頂,沿簷椽無聲無息滑落廊間,倚著檐柱抱胸,含笑看著庭院中,被一群吵鬧的小孩包圍的雪膚麗人。
離開幽暗的瓣室后,陽光樹影下的柳玉蒸益發動人,笑成兩彎眉月的眼睛好看得不得了,合掌偎胸的小動作比身畔的女童更童稚天真,不難想像她為何會被孩子們如此喜歡著。
柳玉蒸笑著笑著,忽瞥見了他,眉月頓時睜成滿月,潮泛漲溢,滑落月盤似的柔嫩雪靨。
少女被豆大的淚珠灼傷也似,差點跳了起來,慌忙以掌底抹去,手忙腳亂的樣子,活像突然間被變成了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