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 第246節

(可惡……居然還有這一著!)發現被人盯上的羽羊神,擅自變更了“原地奉還”的遊戲規則,並未將使者送回原處,而改放在舊址周遭。
葉藏柯繞東溪鎮幾匝,別說是無面鬼,連痕迹也不見半點,又惱又恨,又復無奈。
理智告訴他還有下次、下下次,不可打草驚蛇,按下潛入無乘庵探查一番的衝動,他在順流的舟內和衣睡了會兒,依五爺所留號記,趕在入夜前來到執夷城內的舒雁酒樓。
“舒雁”二字指的便是鵝。
此間原是爿角街攤,專賣熟鵝,最初操辦營生的一對父子不知姓名,以竹籠蒸鵝,手藝絕妙,竹篋大火鎖住鵝肉的鮮甜肉汁,肉嫩而彈牙,斜刀片落,金黃透明的鵝油汁水溢出蒸得酥爛的粉肉肌理,竟是頓止不住,饞得人滿腹焦火。
熟鵝攤生意絕好,父子倆卻掙不了幾個錢,蓋因鵝價不菲,利潤有限,處理起來麻煩,每日做死做活也就幾土只,日久生怨。
後來不知怎的外地來人,收購蒸鵝的秘方,順帶買下爿角街坊,蓋起華樓,聘來高明廚子烹鵝,兼賣酒水,由是香傳土裡,成了城中一景。
葉藏柯少來峒州,但舒雁酒樓卻是五爺的心頭好。
滿面于思、略顯憔悴的青年遊俠踅至三樓雅座時,錦衣華服的初老漢子正就著黃酒享用鵝肉,桌上除了兩盆蒸鵝,一碟芹菜炒鴨腸、一碟鯗茄醬鵝掌,一大碗的薑絲鵝心清湯,還有一碟鵝肝,噴香四溢,格外令人窩火。
舒雁酒樓的鵝肝不寫木牌,堂倌等閑不向人推介,是只有熟客才知曉的美味:將刻意養肥的鵝肝洗凈,確實去除血水與皮膜筋管等,以醬、蔥、姜、蒜、鹽、酒醃制,裹上蕉葉,隔著未滾的湯水煨熟。
切開時色作粉紅,香糯細綿,堪比生食之嫩滑,卻無食生之腥臊;滋味鮮濃,自不待言。
一副鵝肝攤作四片,桌上這盤滿疊細切的淺櫻色厚片,也不知用上幾副肝,這般厚待顯然非普通熟客所能享有。
五爺很擅長用食物來惹毛他,從初識時便是如此。
葉藏柯與赤煉堂向來就不是一路,否則也不會杠上雷彪。
赤水轉運使勢大,連總瓢把子也不能硬拼,引起雷彪注意的葉藏柯很快便吃到苦頭,幾乎死於一場精心策劃的圍獵陷阱。
於千鈞一髮之際伸出援手的,正是雷五爺。
雙方一拍即合,遂聯手扳倒雷彪,據說雷萬凜對葉藏柯的武功膽色甚為欣賞,頗欲招攬,葉藏柯卻反問五爺:“我加入赤煉堂后,是不是就不能對總瓢把子出手了?” “按幫規是不能的。
”毫不起眼的初老漢子搔搔後腦杓,頗覺困擾。
“哪條我就不記得了。
怎麼你打算向總瓢把子出手么?” 葉藏柯淡道:“他如與雷彪做一樣的事,我不會坐視不理。
”初老漢子嘿然一笑,繼續吃喝,兩人就此交上了朋友。
雷萬凜雖稱霸武林,赤煉堂對百姓的侵凌較過往卻收斂許多,起碼是能講道理的;葉藏柯不以為自己有忒大的影響力,只慶幸不用與五爺兵戎相見,兩人常見面交換情報,其實就是找借口吃飯喝酒而已。
但這回的情況卻非同小可。
兩湖水軍大營丟了筆官餉,有人說是五萬兩,有人說是土萬兩,莫衷一是,應該就在這三兩個月間。
當中層層欺瞞,延宕推託,所涉非死即失蹤,以致案發細節已難還原,連東鎮知不知曉都還兩說。
兩湖赤水一帶目前風聲鶴唳,各水陸碼頭嚴密盤查,衙門、軍隊,甚至赤煉堂也都攪和進來。
因為連要找什麼人都不知道,一無所獲也是理所當然,但看何時東窗事發,東海全境就等著翻幾番。
葉藏柯聽應風色提起降界中的官銀箱子,參照鐵鷂庄霍家父子的遭遇,嗅出其中蹊蹺:幕後黑手利用霍鐵衫等現世不存的“鬼牙眾”劫走官銀,再教九淵使者殺人滅口,偷龍轉鳳,任憑黑白兩道掘地三尺,也尋不出蛛絲馬跡。
原本荒謬的神棍唬人把戲至此搖身一變,顯露詭譎難測的阻謀軌跡,背後牽連不知幾何,恐怕不是一介遊俠浪人所能應付。
葉藏柯左思右想,不得不尋求五爺的協助。
“……這不是赤煉堂王的。
他們也頭疼得緊。
”雷景玄答得王脆,帶些許血絲的濁瞳滴溜溜一轉,撫頷沉吟。
“有人順走了兔兒爺的土萬兩啊,膽子不小。
這事我有興趣,你再說得更仔細些。
”葉藏柯遂說了降界諸事。
按說知有鐵鷂庄可利用者,雷彪既死,疑犯只剩下喬歸泉喬四爺。
霍鐵衫父子扮馬賊替雷彪掃除敵人,燒殺擄掠,正是喬歸泉牽的線;做為獎勵,由雷彪作保、喬四爺引薦,讓霍鐵衫入了連雲社,改頭換面成為仕紳,還想拉他與洛乘天聯姻,以鞏固霍家在連雲社——或說在湖阻白道上——的地位。
霍家父子被葉藏柯廢去一臂,幽禁天瑤鎮后,喬歸泉趁機斷絕往來,此舉與其說與霍鐵衫劃清界線,倒不如說是避免被雷彪一系失勢連累,不算蹊蹺。
以喬歸泉的財力勢力,要搞出降界規模的騙局不算太費力,而兩湖大營丟失餉銀,一旦公諸於世,對到任未久的鎮東將軍絕對是致命的打擊,這又與喬歸泉檯面下的運作不謀而合,怎麼看都脫不了王系。
依雷景玄與葉藏柯的預想,這輪降界只消盯緊主其事者,一路尾隨進入湖阻城地界,就算最終仍走脫了目標,喬歸泉這口死老鼠是非吞下不可了,使勁兒在湖阻刨挖,就不怕掀不出點材料來,豈料卻雙雙落空。
瞧著半點特徵也無、平庸到連穿華服都像舊棉衣的初老漢子,吃得滿嘴滿手都是鵝油,葉藏柯差點沒壓下火氣,落坐時桌椅杯盤乒乓一陣亂響,雷五爺趕緊遞上條鵝腿。
“趁熱吃。
冷了……不對,冷了也好吃。
”衝堂倌招手:“來盤桔醬冷蘸鵝,嫩姜切絲佐紫蘇葉。
再打斤半白酒。
”堂倌高聲唱喏,餘音悠悠繞樑。
葉藏柯接過鵝腿,直想往他腦門上來一下,還好忍住了。
五爺瞥了他一眼。
“睡沒睡好,得多吃點才有氣力辦事。
自己來,別餓著。
” (那就是還有戲!)葉藏柯精神一振,深幸沒拿鵝腿揍他,一回神鵝油鮮香竄入鼻中,頓覺飢腸轆轆,也跟著狼吞虎咽起來,滿桌菜肴一掃而空。
五爺喚堂倌收拾狼藉,抹了桌子,換上紅豆松糕桂圓蓮子羹,葉藏柯實在吃不了甜品,只要了毛豆佐酒。
“昨晚不算瞎忙,最後還是跟了個人。
”初老的漢子以調羹就口,微眯著眼,似沉醉於甜湯的香氣。
他的髮際線後退嚴重,露出的高額頭有種難以言喻的苦命之感,稀疏的薄發紮緊,幾乎是服貼著顯出葫蘆似的顏形,額角散落幾綹蓬髮,“落拓江湖”四字突然具象了起來。
跟到無面鬼影之流,還不配讓五爺說嘴,此人必是關鍵,甚至是主持降界的首腦。
葉藏柯掌里捏著汗,豎直耳朵,沒敢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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