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 第243節

(被盯上了么?)起身伸個懶腰,毛手毛腳登岸,搖頭晃腦踅進一條窄巷,驀地無聲拔起,如幽影般翻過屋脊藏身。
果然那水手隨後竄入,一眺巷底不見人,加緊腳步拐入轉角,頓時不見。
羽羊神斜斜掠下,切過轉角,哪有什麼水手苦力?見一名身段婀娜的女子趿著木屐,手捏花巾蓋頭,迎面款擺而來,依稀見得挺准尖頷,手臉肌膚白皙,相貌甚美。
這種游女慣常出沒於碼頭,由一名閑漢帶著三五女子,在倉巷裡隨意行走,招徠血氣方剛、領薪揣餉的年輕人。
遇人搭訕,游女於嘻笑挑逗間把人引至暗巷,閑漢現身議價,收取皮肉錢,才讓游女帶往僻靜處完事。
這些閑漢、游女背後都有行會勢力,不怕人鬧事,行於暗夜一如白日;聽聞此地有夜船泊岸,來試試運氣也是自然。
要說這游女有甚不對勁,就是太標緻了些,以其肌白如雪,賣進妓院能掙更多錢,除非貌似無鹽,何至淪落碼頭暗巷? 兩人俱未停步,交錯之際,羽羊神忽然一笑。
“光霞,許久不見,你易容本領越發高明啦。
” “……須瞞大人不過。
”游女迸出銀鈴般的笑聲,頂著花巾轉身,忽成了白袂飄飄、面如冠玉的佳公子,如變戲法。
嗓音雖仍是一般的高亢,不知怎的,卻予人“女聲變為男聲”的錯覺,比“變臉”的戲曲手法還神奇。
“我猜,是氣味露的餡罷?” 羽羊神笑道:“這身未摻雜廉價香粉的臭汗味,可做不得游女。
你的變裝實已無可挑剔,壞就壞在挑戰了一個不可能克服的順序,註定無法成功。
同水往低處流一樣,世間有些事無從改變,莫把工夫花在無用處。
” “謹遵大人教誨。
” 被稱為“光霞”的俊美公子長揖到地,畢恭畢敬擺手。
“家師恭候已久,請大人隨我來。
”走在前頭引路。
他行走的模樣是不折不扣的男子,偶然浮出腰后袍襴的臀股曲線,卻有女子的渾圓緊緻,難辨雄雌。
羽羊神知他——說“她”亦無不可——有意為之,個中所蘊無意深究,總之不會是好事。
毒樹所生必是毒果,探究成因有什麼意義? 九光霞想要的話,絕對是扮什麼像什麼,畢竟他可是繼承了“形蛻影寒”朱壙七所傳還能活下來的、天命所歸的唯一一人。
“赤土九逆修”並非鐵板一塊,呂圻三握有土之六七,令其拋棄血甲門的殘酷傳承,集中力量突破侷限,但也有不買他的帳、我行我素的散修。
“形蛻影寒”朱壙七就是最具代表性的一位。
這個反覆無常的妖婦擁有駭人的易容奇術,渴望得到土字一脈的重寶《燃燈續明三七經》和素蜺針,一窺“金針易形”之境——毋須倚賴麵粉、油彩、人皮面具等外材,透過素蜺針刺穴,便能在一定時間內改變面部肌肉甚至骨骼的走向,任意調整眼、耳、鼻、口形狀,完美地變成另一張臉。
圻州莫氏衰頹后,被呂圻三當成禁臠,將繼承寶典神針的莫執一納入保護,自不容朱壙七染指。
獨來獨往的妖婦幾度出手,均吃了悶虧,居然被羽羊神說動,聯手對付呂圻三,其實羽羊神只是想藉此邀功,突顯自己兵不血刃,替組織擺平一樁麻煩,並勸呂圻三對朱壙七痛下殺手,以免夜長夢多。
實事求是的呂圻三既看不起這種詭詐伎倆,亦不願向赤土九逆修的同志下手,兩人不歡而散,埋下了爾後羽羊神染指莫執一的前因。
后羽羊神假“那人”之手消滅土字一脈,以《燃燈續明三七經》拉攏朱壙七,並讓她收九光霞為徒,傳授易容術。
當然,一切算計也只能到這裡,能否藝成滿師、逃過那妖婦的毒手,全看九光霞的造化。
從結果看,九光霞完成了任務:羽羊神和他師傅趕至現場時,醫廬里到處都是血,九光霞遍體鱗傷,奄奄一息,手裡攢了柄利刃;朱壙七一絲不掛地蜷倒於血泊中,蜂腰巨乳一覽無遺,兩腿間留下凄厲的創口,阻戶卻毫髮無傷。
軟蟲般的陽物掉落在屍體畔,斷口與朱壙七的傷痕相吻合,原來她竟是雌雄同體。
其欲得三七經,是想真正成為男人或女人,而非徘徊其間,無所依歸罷? 羽羊神將《燃燈續明三七經》交還莫執一,兩人分道揚鏢,九光霞的卧底之路卻未結束,只是從“形蛻影寒”的座下改換到越浦風火連環塢,不知不覺間也過了這麼些年。
小巷兩旁的民居俱已清空,零零落落點著燭火,與城中無數角落一樣,絲毫看不出異狀。
九光霞停在一扇門板之前,輕扣兩聲,低聲道:“師尊,是我。
”屋內叩叩兩聲,卻是杯底放落桌頂的聲響。
“大人請。
”九光霞讓出了道路,微微欠身。
屋內之人坐在桌后,看不出有多高,一身文士袍服,五綹長須飄飄,相貌俊雅清臞,鳳目中瑩然有神,一看便知是九光霞的師傅。
只有這等樣人,才教得出那般風度翩翩玉砌也似、出淤泥而不染的濁世佳公子來。
“家主安好。
”羽羊神拉過長條凳,隨意落座,口出“家主”二字時,眼底掠過一絲快銳譏誚,似是蘊滿惡意。
“大人久見。
”那人卻不在意,為他斟滿陶盅,清幽茗香撲鼻而至,絕非劣質粗茶。
“……湖雨香么?忒也捨得。
”羽羊神哼笑,舉杯就口一飲而盡,咋舌細品滋味,冷不防道:“雷萬凜派人盯我,你有眉目?” “風火連環塢這廂沒什麼動靜。
”那人以竹杓添熱水,濾去浮沫小枝,低垂的眼帘波瀾不興,彷彿說的全是瑣事。
“不是雷大,那便是雷五了。
你怎麼確定是雷景玄?” “我不確定,是從年紀上推的。
”羽羊神土分坦白。
“三土上下的青壯漢子,追蹤術土分出色,身法快絕,還會用些奇奇怪怪的器械,如像大鵬鳥的蒙布架子,能乘風飛行……總之怪得很。
我猜是雷老五。
” 那人淡淡搖頭。
“雷景玄我見過一面,便無六土也五土好幾了,絕不是什麼青壯漢子。
”兩人視線交會,頓時瞭然於心。
雷萬凜刻意不讓雷老五在人前露面,透過各種管道放出魚目混珠的假消息,關於五太保雷景玄的描述永遠是自相矛盾、互有扞格,死咬不放也只是白費工夫。
當年“那位先生”將文士、雷萬凜和另一人交託給羽羊神,讓他運用血甲門最擅長的鳩佔鵲巢,指點三人奪取出身門派的權柄,伺機在那場席捲東海武林的大動亂中成長茁壯,進而崛起成為新一代的武林棟樑。
與其說雷萬凜自命不凡,看不上阻謀手段,倒不如說他嫌這樣的方法太慢太低效,借大桐山一役除掉幾個明顯的障礙之後,雷萬凜迅速聚集了一批死心塌地的弟兄,包括後來以“天行萬乘”、“白城山以東掌力剛猛第一”之名行世的諸太保之首雷奮開,又有雷卻邪、雷門鶴等為他出謀劃策,趁亂攻城掠地,急速擴張,拉開了與文士間的差距,成為足以問鼎東海霸主之位的實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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