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 第183節

巨獸被攻得無暇反撲,甚至不得不將口銜的獵物拋下,才能在棍影之下竄跳自如。
簌簌飄落的蔽眼塵沙間,驟聞“啪!”一聲鞭響,巨獸突然改變方位往旁邊一跳,長棍隨之轉向,但就因為這短短一霎的微妙偏差,異常敏捷的巨獸反客為主,正要突入棍影之內,天外飛來鋒銳無匹的半痴劍,幾乎削中它的腦袋。
巨獸意識到敵人不止一個,巨掌踩退兩步,嗚嚕嚕的低咆聲在獠牙血口間滾動著,帶著難以言喻的威嚇。
那是一頭巨大的老虎。
“巨大”並不是模糊籠統的比擬,對較於巨獸駭人的軀體,被拋至一旁的高軒色簡直是幼童身量。
龍庭山現已無虎,但韋太師叔曾帶應風色往諸間山,跟隨獵戶獵虎,眼前這頭毛色斑剝灰暗的異獸,遠大於當時所見的成虎,且周身肌肉賁起的模樣異乎尋常,有著難以形容、卻一眼即知的不協調,彷彿哪裡大了些似的,連左右都不甚對稱。
巨虎毛色中雜著大量的灰白銀絲,但並沒有讓它成為銀虎,像是漂染過的布匹無法完全脫色,卻被木灰皂鹼等褪去了原本的亮麗光鮮,呈現出某種凋敗半毀的壞物氛圍。
灰毛巨虎的下顎染滿污紅,兀自淅瀝點落,不用問也知道是何人的鮮血;碧磷磷的眼睛環視周遭,唇顎頻掀,露出黃濁尖牙,不住迸出雷滾似的嗚嚕低咆,威勢懾人。
言滿霜手持長桿立於檐下,沉腰坐馬的架勢與稚嫩的容顏頗為扞格,略顯冷漠的神情也是。
應風色不確定適才有多少人看見她出手,畢竟院中飛砂走石,簌簌而降的漫天煙塵遮蔽視線,他是聽見她出棍的風聲不對勁,才擲劍為她解圍,此際見她嬌小的身子微微顫抖,但表情不像是驚恐失措的樣子,推測是耗力過鉅所致,灰毛虎若再撲上去,言滿霜恐難抵擋。
但那巨碩的雜毛畜生對鋒銳的半痴劍似乎更為忌憚,打量了半天轉過頭顏,專對擲出神兵的應風色,不住呲牙。
應風色寒毛直豎,依舊平舉右臂,微微壓低,示意眾人不可輕舉妄動,也別出聲——野獸一旦暴起攻擊,速度與敏捷非人能比,幾乎被咬成兩截、一動也不動的高軒色便是血淋淋的例子。
以高軒色的武功氣力,近距離一掌噼落,就算擊不碎顏骨,總能打得它頭暈眼花,然而一入虎口萬事俱休,除了肚破腸流、嵴肋摧折,死得無比凄慘之外,不會有別種下場。
平無碧到這時才看清他的慘狀,嗚的一聲掩口,眼中湧出淚水。
灰毛巨虎聞聲轉頭,動作不快,反而更磣人,平無碧嚇得掙扎欲起,所幸不知是腿軟還怎的,居然一掙不起,再也動彈不得,應風色趕緊示意他噤聲,莫再無端祟動。
他飛快掃視現場,確定眾人皆無礙,左手食指往上一比,屈起右手食指,作勢敲了敲臂甲,卻未發出聲響;確定每個人都瞧見、並頷首表示會意之後,應風色深深吸了口氣,運功吼道:“兀那畜生,過來受死!” 灰毛巨虎霍然回頭,張口咆哮,吼聲帶風,赫然壓倒了青年的嘯聲,巨軀一晃剪撲而至,直撞碎走廊的欄杆,居然撲了個空! 千鈞一髮之際,應風色實時射出甲中鋼索,飛盪而出,恰與巨虎交錯而過。
灰毛虎掌踏屋牆,輕輕巧巧回過身,便即撲嚮應風色;明明是猙獰巨獸,不知怎的,動作卻有種幼貓追逐繩球的感覺。
應風色早有準備,甲索一拋,抱著膝蓋凌空轉得幾匝,倏地鑽落地面,翻滾間拔起半痴劍,回身抵地劍尖朝上,專等灰毛虎撲至,欲刺它個口顏洞穿。
一聲鞭響,巨虎在半空中轉了個方向,竟改朝言滿霜撲去。
“……不好!”應風色面色丕變,卻見女童長桿一撐,嬌小的身子如炮石般削出檐角,被鹿希色抓住手臂,拉上了房頂。
巨虎再度撲空,不滿地嗚吼一聲,改撲門檻前的平無碧。
平無碧嚇得褲襠一片溫熱,驀地身子一輕,被人拖著衣領拔地而起,虎爪堪堪從身下掠過,抓下一大片衣擺,原來是運古色以鋼絲自大門外的檐拱下縋落,及時出手相救。
“媽的……臭死了!”運古色將他拖上房頂,累得氣喘吁吁,沒等喘過氣來,趕緊掩鼻走避,沒忘了扇他後腦杓一記。
“給老子出息些!高軒色是為救你才死的,你就這副慫樣?” 真要說起來,其實高軒色是為了救言滿霜。
但運古色在左廂檐上,言滿霜在他的下方,正是視線死角,他沒見女童那廂的景況,只看高、平二人交換身位,高軒色就被老虎咬了,這筆帳自是算在小師叔的頭上。
他平素瞧高軒色不甚順眼,但畢竟同闖兩輪降界、拉過一條鐵鏈,也算是戰友了,見他死狀凄慘,多少生出兔死狐悲之感,卻把氣出在平無碧身上。
平無碧掩面抽噎,不住發抖,整個人縮進了檐角,沒敢探頭再看師侄的屍身一眼。
鞭聲再響,灰毛虎舍了房頂二人,巨掌踩階而下,面對院里剩下的唯一一人。
應風色射飛了破魂甲里的鋼索釘鉤,眼下也沒有餘裕拾回裝填了,院牆的高度雖是一攀一蹬便能躍上,這點工夫足夠巨虎將他一把扯落,咬得粉碎,情況極之不妙。
與“為虎作倀”的傳說相反,操縱灰毛虎的,從頭到尾就是那青衣小帽的白面倀鬼。
此刻他正蹲踞在大堂階頂,一手持鞭、一手支頤,連百無聊賴的模樣都誇張到能一眼讀出,完全就是個戲精。
應風色不敢把背門白給這廝,挺劍緩移,灰毛虎如有靈性,也跟著繞起圈子,彷彿高手對峙,雙方伺機而動,都在等待對手露出破綻的一霎。
牆頂的鹿希色等試圖救援,一旦接近到某個範圍,白面鬼的鞭梢便即抽落,退回原處雙方又相安無事,牽制、威嚇的意味濃厚。
眾人漸漸看出,白面鬼似乎守著一條近乎“不得涉入守關者與使者之戰”的規矩,又或必須操縱灰毛巨虎,才能對九淵使出手之類,若非如此,光他一人便足以對付眾人,巨虎於此反倒顯得累贅。
應風色終於繞到背向大門之處,灰毛虎則位於他與白面鬼之間,至少能稍稍阻隔長鞭的攻擊。
然而形勢仍未改變:應風色若欲轉身逃離,便是灰毛巨虎出擊的時刻,彼快我慢,肯定是有死無生。
危在俄頃,他強迫自己靜下心來,打量著眼前的一切,發現這宅邸有個奇異之處。
宅院尚不知有幾重院落,但大堂之後,約莫第二進院里,卻矗立著一座樓高三層的閣子,最左側的窗子是打開著的,應風色由下往上,自然看不見樓里的景況。
他想起門外杏樹下的花轎,那刺蝟般布滿轎身、樹王乃至地面的羽箭,全都是由上往下、斜斜插入的,且箭桿泰半彎折,難以回收使用。
“……人力很難弄成這樣,說不定是弩機射的。
”精通射藝的運古色如是說。
——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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