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 第154節

應風色正欲退出,忽聞院門外一聲驚叫,一團作古代書生打扮、背著竹架的圓磙身形“磙”了進來,手足並用,一瘸一拐往大殿奔來,嘴裡鬼呀鬼的嚷個不停,卻不是龍大方是誰? “別叫,是我!”應風色一躍而出,將他攙起,龍大方面無人色,陡被抓住手臂差點失禁,總算瞧清是應師兄,幾欲掉淚。
應風色問起源由,龍大方說在外頭的茶棚中醒來,見這套衫袍竹架徑行穿上不說,一抹八爪鱆似的烏影掩月而至,嚇得他腿都軟了,手足並用卻都不怎麼管用,死命逃了進來。
應風色與他從小一塊長大,知龍大方的膽子不算小,扮鬼嚇人出色當行,豈能被一抹鬼影嚇成這樣?見他怎麼也說不清,解下長劍塞他手裡,沉聲道:“帶我去瞧瞧,說不定是使令!”龍大方死活不肯,聽到末句又猶豫起來。
既入降界,豈能空手而回?斬鬼殺佛,也只能硬著頭皮上。
應風色舉起半痴劍,一轉機括,七刃如流水般順暢倒出,寒光逼人。
“就算真見了鬼,你說這斬得斬不得?”龍大方驚詫、艷羨紛至沓來,膽氣一豪,點頭道:“也罷,恁它如何邪門,咱們哥倆一起闖!”擎出劍來,與應風色並肩而出,然而沒見有什麼八爪鱆似的巨大鬼影從天而降。
“會不會是你看錯了?” 龍大方不死心,回頭在道旁牆下的雜草中一陣披打,終於找到了一塊傾圮的石碑,轉過一張餘悸猶存的死白胖臉,澀聲道:“師……師兄,真不是我膽小,這不是見了鬼是什麼?” 冷月映照下,碑上“蘭若寺”三字滲紅流墜,恍若沁血。
第卌六折·露香霜冷·法借乾坤2019年12月7日“倩女幽魂”的雛形,最早是作者佚名、據信成書於碧蟾朝初年的雜記《西京夜話》里的人鬼戀——金貔朝書生甯采臣赴京趕考,在央土嵧城浦前身、時為金華縣城的北郭外借宿古寺。
夜半一位絕色少女薦身席枕,甯采臣不為所動,大聲斥喝,少女慚愧之餘,娓娓道出真相。
原來這名絕色少女名喚聶小倩,土八歲上不幸逝世,屍骨為夜叉所制,迫她以美色誘惑行人,供夜叉飽餐。
與甯采臣同宿的幾位學子,除一位自稱燕赤霞、行止頗異的書生外,其餘皆抵不過美色的誘惑,成了夜叉的飧食。
“那你……為何不去找那位燕公子?”甯采臣忍不住問。
“妾身不敢。
”聶小倩怯生生道。
“那是位異人,一旦雷霆震怒,妾身不免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 一人一鬼聊到天明,甯采臣大表同情,頗有營救之意,遂請教那書生燕赤霞。
燕赤霞送他一副革制劍囊,指點他到聶小倩埋骨的大樹下,掘出金塔帶走,以擺脫夜叉的控制。
聶小倩隨甯采臣返鄉,甘心在甯家做嬖妾報恩,甯家人漸漸喜歡上她,對鬼身之異避而不談,視之如常。
某日夜叉找上門來,甯采臣想起燕赤霞的吩咐,取出革囊,囊中忽飛出一道劍氣,竟將大妖剮為齏粉,再不復現。
甯采臣的元配死後,他娶小倩為續弦,誕下二子,而後甯采臣更高中進士,舉家和樂,傳為鄉里佳話,被收入《西京夜話》的〈鬼妻〉一節。
及至本朝肇興,建武、順慶二帝輕徭薄賦,與民休息,在異族南侵、央土大戰中受創甚深的城鎮鄉村等次第復甦,丁口增加,倉廩殷實,老百姓好不容易喘過一口氣來,漸漸有了閑暇娛樂的需求。
在戲班這種成本更高的娛樂形式興起之前,評書話本一度攻佔大城小村各個角落,茶館中、大樹下,但凡有人聚集處,說書人飲茶潤喉,憑藉著摺扇醒木指南划北,領聽眾遨遊萬里,橫貫古今,排遣無數茶餘飯後時光。
前朝評彈名家李黑須自〈鬼妻〉中得到靈感,改編成廿一回書,乘雜劇《迷青瑣倩女離魂》之便,定目為“倩女幽魂”,可惜曲高和寡,未能廣為流傳,隨白玉京付諸一炬后絕響。
及至評書大盛,越浦大家程徐天以此為基礎,新編成四土四折的話本《倩女幽魂》,將書生異人燕赤霞塑造成武功高強的道士,改夜叉為千年樹妖姥姥,更加入黑山老妖強娶聶小倩、甯采臣燕赤霞同闖地府救之的精彩情節,結尾甯采臣將聶小倩的金塔送回青華縣老家安葬,使其轉世投胎的安排令人低回不已,由是傳遍天下五道,說到痴男怨女人鬼殊途,沒有不知道《倩女幽魂》的。
程徐天版的《倩女幽魂》另有一個特色,就是虛構了原本〈鬼妻〉和李黑須版“倩女幽魂”里的地名,如原著中的金華縣城北郭,到程版即成故事背景所在的郭北縣;葬金塔的青華縣,疑自嵧浦前身金華縣而來,現實並無此二處。
而其中影響最為深遠的變造,當屬甯采臣與燕赤霞寄宿的蘭若寺。
這座古往今來皆無覓處的虛構寺院,儼然成為“鬼寺”的代名詞,按《西京夜話》所述的地理位置、建築樣貌,最有可能做為〈鬼妻〉發生之地的,應是嵧浦近郊的千年古剎密印寺。
拉拔應風色與龍大方長大的韋太師叔愛聽評書,身子骨還硬朗時,常帶著二小熘下山去,到茶館里嗑著瓜子聽一下午書。
後來腿腳不行了,福伯索性延請名家前來風雲峽作客,越浦著名大家靳雲飛、常山轉等皆為座上賓。
但太師叔最喜歡的還是山下鎮集里的無名藝人,總趁著福伯不注意,讓應風色雇肩輿腳夫抬下山去,就著粗茶和沒味兒的王癟瓜子消磨辰光。
關於“倩女幽魂”各版本的流變,還是韋太師叔給他倆講的,比之於評書話本名堂更多。
應風色年長后益發難解:分明一肚子學問的韋太師叔,怎受得了那些浮誇的表演?聽那些武功高手口吐劍光之類的渾話,應風色都快坐不住了。
但韋太師叔傳授功夫,總愛插科打諢講笑話,用詞淺顯易懂,正拳隨便一搗,都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聽得人津津有味,練功都不覺得苦,怕得之於評書曲藝等詼諧小伎甚多,不可謂之無益。
龍大方看到蘭若寺的碑銘,想起聽過的評書,再加上千年樹妖似的黑影從天而降,心跳都嚇停了幾拍,忘卻韋太師叔曾說世上本無蘭若寺。
真要回到了金貔朝年間,重歷一遍〈鬼妻〉的情節,碑上怎麼也該是“密印寺”才對,此乃阻謀家之破綻。
應風色啼笑皆非,收攏劍刃,以鞘擊臀,笑罵:“你他媽是睡糊塗了,連這也信?”胖版甯采臣跳了起來,委屈得要命:“真沒糊塗,那是師兄你沒瞧見——”突然瞠目結舌,跌坐在地,指著應風色背後不住發抖,張嘴卻發不出聲響,面色鐵青。
青年霍然轉身,黑影窸窣飄退,半痴劍的鏟子型態一掃落空,那物事居然應對不俗,起落間翼影激揚,遽起緩降,宛若樹冠搖散,果然就沒點兒像人。
應風色正要轉出劍刃,身後的龍大方這才迸出一聲“鬼啊”的慘叫,黑影猛跳起來,唰唰唰地左顧右盼,忙不迭問道:“哪……哪裡有鬼?哪裡有鬼?”就差沒跳進應風色的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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