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 第103節

每回偷窺被人發現,姑娘也好、姑娘的家人也罷,誰都能擎著掃帚追過大半座城,打得他倆呲哇亂叫。
哪怕土七武功再高,單挑能殺滅異族無數,這點始終沒變過。
真正的強者,絕不恃強凌弱,而且犯錯必認,可以在道理之前低頭。
土七是真正的強者。
沉季年從未懷疑這一點,連一絲絲都不曾有過。
知雲瑚不是遭人欺侮才懷的骨肉,而是兩情相悅的結果,沉季年於酸楚之外,忽有些寬慰安心。
難怪言談之間,她偶爾會露出黯然之色,寂寞地望向遠方,是因為愛上了無法相從的戴罪之人,擔心保不住腹中的骨肉么?放心好了,雲瑚。
無論你或土七的孩子,都交給我罷。
只要越浦沉氏還在世上一日,沒人能傷害你們母子倆!沉太公望著愛子從傷心、迷茫到堅定不移的迅速轉變,下巴差點「匡」一聲砸碎在几上。
土七的種算哪門子秘密?這風流成性的死小子當年在平望不知搞過多少名門淑女,打掉的遮羞胎都能拉一隊嬰靈右廂翊衛軍了,如今被奪爵問罪,他的私生子不過禍胎而已,還能稱斤論兩賣?——若他僅僅是先帝爺的異母幼弟的話,自當如此。
如果不是呢?那麼誰是土七的父親?須得是誰人的子嗣,血脈方能有如許價值?這才是你該問的問題,少永。
難以言喻的失望攫取了老人。
「……沒出息的東西!」老人別過頭去,猴兒似的王癟嘴唇無聲歙動著,端起茶盅狠狠飲盡。
這門婚事就這麼定了。
沉太公不知用了什麼法子,說服貝雲瑚留下,或許她也沒別處可去。
她和沉世亮格外投緣,沉季年則把話說開,兩人有夫妻名分,卻不必有夫妻之實,一切只為替腹中孩子,提供一個遮風避雨的家。
「那你圖什麼呢?」貝雲瑚望著他,抑住心中澹澹哀傷。
沉季年面露微笑:「我圖的,已經得到了。
」把手一指,遠處剛遊玩回來的沉世亮掙開侍女的牽持,歡叫著朝兩人奔來,明亮的眼睛笑成兩彎眉月。
越浦沉氏與章尾龍方氏聯姻,乃東海豪商與鱗族名門的結合,龍方本家遭遇不幸,正需沖喜,沉家遂舉辦了盛大的婚禮,新的沉家少奶奶據說有天香國色,見過的沒口子地誇,越浦豪門間傳得沸沸揚揚。
家主沉季年人逢喜事精神爽,成親不到八個月孩子便哌哌墜地,大伙兒心下雪亮:這等絕色,哪個男人忍得住?先好上了也不奇怪。
貝雲瑚生了個漂亮的女娃,沉太公就沒忍住失望之情,在產房外掉頭離去,沉季年和沉世亮卻開心得不得了。
嘔了幾天閑氣,禁不住小世亮軟磨硬泡,太公嘟嘟囔囔地給拉來探望,瞧著襁褓中的嬰兒一怔,半晌才喃喃道:「……好漂亮啊。
」「是吧是吧。
」沉世亮得意極了,好像有他一份功勞似的。
「與太公說了,我妹妹漂亮得不得了!跟姊……跟姨娘一樣好看!」看來……這秘密也不能跟他說了。
只盼長大出息些,別像他老子。
老人心中嘆息著,轉頭一瞥那粉凋玉琢似的女嬰,沉落的心情頓時雲破天開,怎麼樣都阻郁不起來,令他想起了當年抱土七在腿上逗弄的光景。
土七原本該來到沉家,但血脈阻止了他,使老人的企盼化為泡影;土七的骨肉註定該成為可易之貨,換來沉家的飛黃騰達,然而女兒身阻止了她,最終只能留於沉家。
老人在這奇妙的因緣流轉間窺見命運,含笑釋然之餘,又覺玄奧難言。
「……辛苦你了。
」沉太公對榻上的兒媳婦點了點頭。
「多謝……公公。
」貝雲瑚產後氣色就沒恢復,始終下不了床,整個人像蔫了的花朵,彷佛生產耗盡了精力,不復往昔光彩照人。
沉太公直覺不對,迅速撤換了廚房裡的人,將貯藏的食材藥材通通扔掉換新,出入門禁全整過一遍,完全是疑心有人下毒的作派,連沉季年都覺父親大驚小怪,卻被狠狠修理了一頓。
太公為這標緻的女娃起了名兒,叫「素雲」。
之所以不避母諱,是希望她為母親帶來好運,添福添壽,除了祈祝闔家平安之外,亦能再現貝雲瑚初次踏入沉家大門時,那宛若謫仙般脫俗出塵的丰姿。
獨孤寂離開越浦之後,趕在天亮前又回到龍庭山下。
山腳白玉牌樓附近儼然形成鎮集,店鋪林立,支應香客朝山所需。
他在旅店裡住了幾天,起床落地便踅到牌樓的柱腳下,叼草望著熙攘人群,直到日落才回;在第五日上,等到了雜在進香客里的梁燕貞。
沒有了濮阻梁府的大隊簇擁,也沒有貝雲瑚那流水價般使不盡的金葉,梁燕貞儘管梳發扎辮,身上舊衣也是洗凈的,遠說不上邋遢,不知怎的整個人卻灰撲撲的毫不起眼,彷佛罩了層灰。
土七爺在人群中,仍是一眼就看見了她,然而女郎的眼神灰濛黯澹,怎麼也對不上,直到她在他身前約莫一丈處停步,終於四目相視,只是這般距離,眼底都映不出彼此。
梁燕貞穿著松垮的棉布衫子舊布鞋,未著羅襪,頗經縫補的烏褲褲腳肥大,掩去姣好身段;腦後拖著粗辮,黏著汗水塵土的額發有些紊亂,加上手裡提著的長木棍,看上去就是名農婦,除了修長鵝頸微露一絲青春氣息,俱是底層生活的掙扎痕迹。
醜丫頭說得沒錯,她該跟小葉走的。
濮阻已無葉藏柯,小燕兒親手趕走世上最後一個為她著想的人,這一切都是他的錯。
獨孤寂插在懷襟的手裡,捏了只沉甸錢囊,足夠她歸返濮阻,但就算是土七爺也明白,拿錢打發她有多傷人。
「你……是去探望阿雪的罷?」他摸了摸鼻子,訥訥開口。
「我送他上山了,雖然出了點狀況,人倒是好好的。
」梁燕貞「喔」的一聲,繼續朝山道行去。
獨孤寂早知不會有什麼好眼色,沒想到是這等反應,直到擦肩交錯,才低道:「小燕兒,我……」「她不要你了,是不是?」梁燕貞轉頭湊近,上下打量片刻,瞧他小退了半步,突然笑起來。
「她傷到你了。
這傷永遠都不會好,在你心裡爛著,起先發出腐臭的氣味,到後來,連那股味兒你也察覺不了,旁人卻不敢再近,他們知道你是膿、是瘡,是團爛肉,誰都不想理。
土七郎,你得習慣。
我已經開始習慣了。
」落拓侯爺回神,發現自己又退半步,那股子驚心卻難以驅除。
梁燕貞眸里空洞洞的,曾經的歡快、天真乃至勇敢盲目,或有其他難以形容的微小亮光,此際俱已掐熄,只餘一片殘燼。
原來改變的並非只有外在,而是被掏了空內里,玲瓏浮凸的皮囊失卻靈魂,破敗到無法直視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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