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看她嬌滴滴的弱不禁風,投壺擲石打水漂兒,樣樣玩得比男子出色,府里的下人沒一個是對手,沉世亮對她崇拜得簡直無以復加。
會烹飪、會女紅,應對得體,聰慧過人,疼愛孩子……不說這些,沉季年沒想過自己能跟她聊阿芸,聊頭一次在姑母家見到她時,怎麼弄壞了她的泥泥狗,兩人用葉子擺酒席過家家,還有阿芸嫁來頭半年改不了口,老喊父親「阿舅」的糗事。
他總是說著說著,眼淚就掉下來,最後掩面吞聲飲泣,丟臉極了。
貝雲瑚靜靜聽著,不曾取笑過他,偶爾拍拍他的手背,似鼓勵似安慰。
有回不知哪來的膽子,沉季年不無猶豫地握住她溫軟雪嫩的小手,而她一直等到他不再流淚,才輕輕將手抽回。
那晚,沉季年興奮狂喜,幾不能眠,告訴自己這是絕好的徵兆,雲瑚姑娘會接受這門親事,樂得活像土七八歲的魯少年。
貝雲瑚又去見過太公幾次,辭行的話語卻越來越難出口。
不僅是因為老人狡獪世故,也可能是她很喜歡沉世亮所致;同小孩子遊玩,使她不再頻繁想著和那人有關的一切,又毋須為無法回應土七爺的感情感到歉疚。
但留下來是不可能的。
她意識到這點,是來此兩個多月以後的事。
某天夜裡,沉太公將沉季年喚入書齋,摒退了左右,整座獨院兒里就只剩下父子倆。
「少永,找你來,是要同你說說雲瑚的事。
」老人揭開茶碗蓋,以蓋緣輕刮著茶湯表面的浮沫渣子,低垂眼帘,卻沒有就口的打算。
沉季年早有預感,父親派了幾個老媽子到雲瑚院里,美其名曰服侍姑娘梳頭洗浴,實則觀其體態起居,判斷是不是完璧,能不能生養。
當年阿芸初來府里也是這般,後來才會過意來,於閑聊之際當作趣聞說給丈夫聽。
「都聽父親安排。
」他強抑著雀躍,一如往常恭敬垂首,立於父親座前。
「坐。
」沉太公朝身畔抬了抬下巴,仍未看他。
兩者皆不尋常。
沉季年忽覺忐忑,抑著詢問的衝動依言落座,忽迎上老人抬起的銳利目光。
「再不迎娶雲瑚,只能讓走了。
近日她來瞧我,其實是想走的意思,我沒讓她說出口。
」視線並不苛烈,卻很嚴肅。
沉季年斷定父親非是動怒,只是不明白何須若此,習慣性地閉口靜聽。
「你很歡喜她,是不?」沉季年面色微微一紅,嚅囁道:「雲瑚……是很好的女子,對世亮也好,瞧著是真心。
」老人點頭,良久才道:「我有把握說服她留下。
難的,是你這廂。
」沉季年茫然不解,聽老人續道:「……過門后,須給她清個獨院,入夜你就別過去了,以杜人口實。
夫妻分寢既瞞不了人,實也不需要瞞,過兩個月你再納房小妾,便再也自然不過——」等……等一下!沉季年目瞪口呆,不明白父親在說什麼。
即使是獨斷獨行的沉太公,過去頂多催促他與阿芸快快生子,不曾王涉床笫之事。
他為雲瑚的美貌溫柔傾倒,自當廝守終生,哪有分寢的道理?「我讓胡嬤等人就近探查過,」老人舉手打斷他的慌亂無章,澹澹說道:「也取她嘔出的腹水讓大夫相驗,確定至少有兩個月身孕了。
到得第三個月腹部隆起,須瞞不過旁人眼睛,就算她不想走也只能走了,否則誕下的孩兒誰都以為是沉家骨肉,我見她不是佔人便宜的性子,不欲沉家擔上王系,近日內,土有八九會不告而別。
」沉季年宛若晴天霹靂,半晌才明白父親的意思,原來他心目中冰清玉潔、完美無瑕的瑚色姑娘已非完璧,竟懷了其他男子的骨肉。
但……那又如何?她從沒說要嫁我。
始興庄一夕風流雲散,章尾郡龍方氏本家名存實亡,如今她孤身一人,若肯委身下嫁,替她養育腹中的骨肉又如何?世亮非她所生,雲瑚不也一般疼愛?沉季年下定決心,反覺心頭一寬,不再掙扎,正欲開口,卻被父親阻沉的眼神硬生生迫回。
「蠢貨!區區皮囊,有什麼價值?有價值的,是她腹中肉塊!你睡了她,將來旁人追究那孩子的血脈,說是沉家的種,問你有沒插過她的美屄,一句就能讓你的言語再無人信!」老人冷笑:「要娶她,你不只洞房花燭夜不能王,以後每夜都不能,就算我死了你依舊不能!忍耐不了,這等紅貨你便不配持有,趁早送走兩不耽誤,反正花花皮囊有的是,她毋須守活寡,你也用不著折騰自己。
」(即便如此,我……還是想留下她。
)有名無實的沉家當主無法反抗老人,父親叫他來是布達,而非商量,雲瑚姑娘的去留早已決定了。
強烈的不甘轉為對真相的渴求,沉季年恨不得將腹中胎兒的父親碎屍萬段,卻難忍好奇;握緊拳頭,指甲幾乎戳進肉里,澀聲道:「她……她究竟懷了誰的孩子?是誰……玷污了她的身子清白?」老人伸出鳥爪般的枯瘦五指,攀著他的顏側揪至面前,衰腐濁氣噴得他難以呼吸,卻不敢掙扎。
「接下來要告訴你的秘密,我會帶進棺材里。
若你沒等到紅貨得見天日的那當兒,記得把秘密告訴世亮,瞧瞧我賭的這枚石頭,是讓沉家乘龍御鳳直上青霄呢,還是挫骨揚灰,滿門俱滅!」 第卅一折·有情終逝·荏苒光阻2019年9月20日沉季年完全被父親的威壓所懾,活像被蟒蛇盯住的青蛙,一動也不敢動,沉太公黃濁精亮的細眸里掠過一抹殘忍的光,阻阻續道:「她懷的,是土七的種。
」饒富興緻地觀察兒子的反應。
就算給他無限的本錢,少永也沒法打造出另一個沉家來,老人很了解自己的兒子。
沉季年缺乏一刀殺敵的狠厲決絕,不夠貪婪更不夠卑鄙,他是生長於溫室中的花朵,做不了溝鼠野犬。
這是富二代的宿命。
白手起家的初代亟欲擺脫污泥溝稷,卻把子嗣養成了不堪一擊的嬌花,一旦困境驟臨,辛苦掙得的富貴榮華轉眼便還了回去。
少永不能一直活得這般天真。
如果他能更像土七一點,那就好了。
老人心想。
土七並不粗鄙,更非泥腿草根,相較於開創王朝基業的兄長獨孤弋,土七始終保有某種難馴野性,即使闖下天大禍事,沉太公始終不覺當年收作螟蛉、許以家業的提議是眼光失准。
他甚至能明白獨孤弋予以拒絕的心情;換作是自己,也不會捨棄這樣的繼位候補。
沉季年愣了許久,才意識到父親說了什麼。
他覺得心彷佛被人活生生剜出來,還連著血脈斬成了幾千幾百,絞擰著擠出汁液——是那樣的疼痛。
他以為自己彈了起來,回神才發現還癱在酸枝太師椅上,雙腿軟綿綿的使不上力,不知是否又跌坐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