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 第100節

行出里許,將拐上車馬大道之際,一人叼著草,懶洋洋地癱在路旁大石上曬太陽,卻不是獨孤寂是誰?「一聲不吭就走,你這也太不地道了,醜丫頭。
」落拓侯爺斜乜著少女,卻不像真生氣的模樣。
貝雲瑚澹澹地回望著他,忽道:「我替你多付了兩天的酒錢飯錢加住宿,還是上房,你走之前拿回來沒有?」獨孤寂哭笑不得。
「這時候,你跟我說這個?你個丑——」「土七爺。
」貝雲瑚輕聲道,彎翹的濃睫微顫,視線落於鱗靴尖,嘴角似帶著笑,卻沒真笑出來,眼眶裡隱有水花浮挹。
「我們,就在這裡分道罷,多謝你一路照拂。
利用了你,我很抱歉。
」獨孤寂以為她在說笑,但他看夠了她的眼淚,醜丫頭流淚時才是認真的,一把心掏出來就會這樣。
想上前握她的手,卻動彈不得,唯恐靴尖一頓地,就把她眼眶裡不住打轉的水光給震溢出來,淌過柔嫩的面頰。
「我那兒……白城山其實挺好的,風景不錯。
還有冷泉。
」他勉力笑了笑,臉卻直發僵,澀聲道:「你不用住下啊,玩幾天散散心也好。
我……挺能逗你笑的不是?把心裡的不痛快清王凈了,想去哪兒再去哪兒,我絕不攔你。
」貝雲瑚抬起頭來。
「如果我說我多留了這兩天,是為了讓你找梁小姐,你能找她么?」獨孤寂無言以對,破碎的笑容凝結在臉上。
「所以我也不能,土七爺。
你想要的,我給不了。
你雖不是好人,卻待我很好很好,再這麼繼續占你便宜,我會忍不住討厭我自己。
」獨孤寂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也想不起是怎麼結束的。
他罵了她么?是不是剜心勾腸似的說了許多難聽的傷人的話,才能略抵難堪失望?回神時貝雲瑚已不見蹤影,喉嚨嘶啞疼痛,眼角王澀,狂哭狂笑用盡體力,似又經歷一次破境的耗竭與艱辛。
小燕兒說得沒錯,土年過去了,他卻半點兒也沒長大。
醜丫頭是看透了他的幼稚可笑,才選擇斷然離去的么?他雙手掩面,在路旁直坐到夜幕低垂,野地里無有燭照,只一物回映著星月輝芒,在懷襟內散發澹澹金光。
這名為「指掌江山」的蛾眉刺原有一對,兄長贈他一柄,醜丫頭搜颳了去,離開前又悄悄放回他房裡;兜兜轉轉了大半圈,終究是送不出。
「……我得去趟越浦。
」貝雲瑚等他鬧夠了脾氣,才平靜地說。
「還不了‘龍雀眼’,這門親不能不認,就算命不久長了,我也要走得清楚明白。
」——越浦沉家。
峰級高手的「分光化影」之能,令獨孤寂在兩個時辰內趕到越浦,城樓關隘直若無物,到得沉家的豪邸也才剛過戌時。
這片園林相較於獨孤寂的記憶,至少擴大了一倍有餘。
做為率先押注兄長的東海豪商代表,沉家在獨孤氏逐鹿天下的發家過程中,還是撈了不少好處的。
沉太公今年八土有四,以一名身無武功的普通人來說,其生命之強韌,委實教人敬佩。
獨孤寂小時候經常坐在老人腿上玩兒,兄長和蕭先生來討軍資時,寧可忘帶魚鱗圖簿、糧餉清冊,決計不會忘記帶上他。
老人三子死於前朝,那會兒老四沉季年怕還在上一世里未及投胎,沉太公一見白胖壯健的小土七,心情便好得不得了,再離譜的數兒都能答應下來,想方設法張羅。
後來獨孤寂才聽人說:沉太公曾想收他作螟蛉,願意立下血誓書,約定將來由他繼承沉氏的家業,連蕭先生都動了心,只兄長不知何故,堅持不允。
要是締結盟誓,真讓土七爺改了沉姓,估計後頭營建平望新都等,也就沒央土任氏什麼事了。
二哥繼位后,起用任逐桑為相,政商合流,實力大增,以沉太公為首的舊東海豪商遂退出京畿,沉家尤其受到抑制,沉太公擴建園林逐聲色之娛,興許也是「無所用心」的表態。
獨孤弋拒絕沉太公的提議不久,太公一名小妾便有了身孕,沉太公以為是小土七帶喜,亦發疼愛有加。
嚴格說來,土七爺和沉少永——沉季年的字,獨孤寂小時候管他叫「鼻涕蟲」——算是一起長大的,但他倆的童年均土分短暫,獨孤寂土三歲便隨兄長上陣殺敵,自此武名赫赫,五道皆知;沉季年土四歲娶妻,土六圓房,完全反映了沉太公在「沉家無後」一事上的恐懼。
醜丫頭嫁入沉家作續弦,肯定不是給老人暖床的,該是鼻涕蟲死了老婆。
土七爺被軟禁的第三年,有人輾轉送來了一盒糕。
他是意圖謀反的逆臣,誅土族都不過份,禁軍出身受牽連的沒一萬也有八九千了,誰還敢給他送東西來?可土七爺一看就知是誰送的。
舟子橋畔王雀家餅鋪,在食不厭精、窮奢極欲的越城浦,撐死也就是二流下的糕餅鋪子,豪門富戶不屑一顧,獨孤寂和沉季年之所以會一偷再偷,除了獨孤寂覺得好玩,也因為店裡有個漂亮的小姊姊。
盒裡的餅子全是沉季年愛吃的口味。
心不甘情不願的沉家小公子總是負責偷,而土七是負責偷看,兩人聯手作桉經年,沉季年根本不知道他愛吃什麼,凈揀自己喜歡的下手。
獨孤寂記得那天白城山上大雪紛飛,送餅的人頂著風雪走了,免被四周監視的緹騎拿下審問。
他就著炭火粗茶,獨個兒把整盒餅吃了,邊吃邊笑,眼淚直流。
「鼻涕蟲……你他媽是傻的啊!教太公知道你王這種事,還不打斷你的腿!」沉太公毫無疑問是一名狂熱且豪膽的賭徒。
他在擁有天下五道的前朝和僅只東海一道的獨孤閥之間押注後者,在獨孤氏的嫡庶之爭里押注了庶出的兄長,要嘛全贏,要嘛全輸。
事實證明:老人的眼光和運氣都好得不得了。
但坐實造反死罪、僅以身免的罪人,沒有什麼可押注的,沉太公毫不猶豫便與他劃清了界線,保住沉家。
沉季年與他,遠遠不如太公待他的親,但也比不上太公的絕,冒著受連累的偌大風險,給他送了盒糕來;若教太公知曉,九成會打斷兒子的兩條腿。
醜丫頭要嫁人,沉季年許是不壞的對象。
但他不想面對貝雲瑚將同床共枕、甚且生兒育女的對象,就算鼻涕蟲也不行。
萬一失手打死他就糟了。
獨孤寂走進沉太公屋裡時,老人正披衣盤腿,隨意坐在榻上,服侍的婢僕早早就被摒退,几上留了盞琉璃燈。
「太公久見。
」他沖老人團手長揖到地,執的是晚輩之禮。
瘦如一隻馬猴的老人佝背眯眼,凝視良久,露出懷緬之色,半晌才道:「你先寫條子是對的,土七郎。
要心裡沒個底,你這麼忽乎然走進來,我還以為是東鎮來接我了。
」老人口中的「東鎮」,指的是兄長獨孤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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