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夜闌人靜,萬籟俱寂,錢府眾人俱已熟睡。
李旭曦耳聰目明,與方宋二人處同一個院落,間中察覺到有衣影鬼鬼祟祟地從外頭攀牆而越,鑽進對屋裡,沒點燈,不時傳出隱隱約約的低聲細語,也不久留,像是交代完畢,隨即攝手攝腳地翻身出了院子。身手利索,但卻是硬功夫,要不是錢府上都是不諳武術的人,老早被發現了行蹤。李旭曦摸了摸下巴想,這兒的官差貌似武功底子蠻普通的,就不知那些武林好漢如何,改天有機會定要切磋比較一下。
「李旭曦,你倒是清間。」
剛從廚房拿過些零嘴兒,李旭曦正大大咧咧地半坐卧在榻子上,兩腿交搭擱在扶手,一邊咀嚼著乾果,一邊拿著手機用手指在掃掃滑滑。訊息自然是收不到,打自頭一天到來時便測試過了,卻不妨礙他玩玩遊戲,看看相片,等到沒電了再說。
「方大人今天怎麼沒出門?」他斜斜地瞥了方祈一眼,依然歪在榻上,笑說:「已經將沼陵岡遊了個遍?」
游賞風景不過是幌子,實際是在拖延時間,不然山賊已剿除,賑濟糧食又已派發,還有何理由停留在沼陵岡。方祈近來忙於查案,日頭逢場作戲應酬知縣,夜裡又要與宋璟章探研蛛絲馬跡,精神甚為疲憊,這些李旭曦怎可能不知曉,此時來找他,便是想與他說說案子的線索,偏生這人尋自己玩笑,心中不禁感到氣結。
「中午去了城西,才剛回來。」方祈硬邦邦地回答,踱到木榻旁去看李旭曦手中的奇怪物什,「這個小盒子是甚麼玩意兒?」
「一件西域的玩具。」李旭曦直起身坐好,讓出左邊的一塊空位給方祈。榻子十分闊,兩個人肩並肩坐也不擁擠。他打開相片的文件夾,將手機屏幕湊到方祈眼底下,一張一張地展示相片。當然,都是登山的風景照。他從容不迫地編著胡話:「看,這些畫是不是和真的一樣,它讓巫師施過法術,能將眼前見到的景象納入盒子收藏起來,方便日後觀賞。」
方祈愣愣地看,滿眼驚嘆詫異,盒子里惟妙惟妙的高山流水,花草樹木,彷彿活生生似的,就算是宮裡的一流畫匠曲盡其妙,也畫不出如斯境界來。對於西域巫術的荒誕離奇,他略有聽聞,然而畢竟沒有親眼目睹,還以為巫師皆是用咒語使蠱毒,害人性命,卻沒想到巫術能這樣子使用。他將信將疑地道:「這是甚麼法術?」
李旭曦聳聳肩膀,「我哪裡知道,這盒子是從巫師的攤子買的。」接著給方祈又掃視了好幾十張照片。
方祈怔怔的端詳那一幅幅從眼前滑過的景象,未了,半懞半懂地吐出一句:「西域的巫術真是高深莫測……」
哎,這人怎麼這麼好騙……
李旭曦暗笑。
「李旭曦,你懂得那麼多妖怪的東西,是不是巫師教的?」方祈偏過頭,表情單純如孩童。
「唔,也差不多,你就當是這樣好了……」含糊地說著,李旭曦把手機的境頭調教至前方,一手虛虛地摟住方祈的膀子,低頭靠近他的臉,高高地舉起螢幕,「來,笑一個。」
方祈不理解他在做什麼,獃獃地依言照辦了。
李旭曦按下拍照的鍵,然後將二人的合照搜尋出來讓他看,炫耀地說道:「拍得漂亮吧?我的自拍技術很好。」
小巧的黑框子里,他和他並座著,修長的手臂親暱地勾著他的肩膀,乍看之下宛若被他抱在懷內,臉頰靠攏,儼然一對親密的相好。
方祈耳根哧地漫上粉色,忙別過眼去,察覺肩上仍被勾搭著,他困窘地伸手撥開,「你,你幹麼呢?」
「留個紀念。」
「有何值得留念的……」方祈瓮瓮地咕嚕。
瞅著他柳條似的微垂著頸,李旭曦劣根性起,故意去逗他,「難得遇到那麼標緻的人兒,就拍下來給鏢局的傢伙瞧瞧,等他們羨慕一下。」
方祈身子一僵,隱在鬢髮后的耳垂更紅了,連帶雪白的雙頰也稍稍泛起血色,抬眼狠狠地瞪了他一下,低斥:「你…放肆……」
顫顫的字兒,擰不清是害羞還是惱怒。
轉眼入了冬,沼陵岡雖不下雪,風流卻也逐日寒冷起來,縣裡人個個添上厚實的棉衣,家家戶戶擺了鐵盆子燒炭取暖。
經過連日來的暗中查究,私吞糧草的案子貌似有了些眉目,可剩下的時日也緊迫,畢竟宋璟章作為聖上委任的巡案,除卻體察旱情,監督賑濟,還得巡視各省,考核外官吏治,這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延逗留,惶恐耽誤了其他公務,總不行沒完沒了地糾結一宗案子。對此,三人都甚是苦惱惆悵。兩位大人是因為氣悶於未能將貪官嚴懲法辦,李旭曦則是為了饕餮那越來越膨漲的身體,以及逐漸緩慢的東川水發愁。
快將冬至的時候,知縣獻寶似地給送來了亞歲禮,倆貴客各一件赤紅狐裘,李旭曦跟著叨光,也得了一件鹿裘。
這些東西看起來平平無奇,價值可珍貴了,達官貴族才能享用。
這老傢伙到底是身正不避嫌,或是相當有把握可以巴結拉攏巡案大人,抑或純粹愚蠢,李旭曦不得而知,惟無功不受祿,當下就委婉地謝絕了。
「李兄弟,今天冬至,吃點赤豆粥,驅疫鬼祛百病的。」
「謝了。」
民間流傳冬至大如年,這裡人對此節氣十分重視。是日,陳三郎與何小虎便邀請了他一同過節,雖則身在異鄉,過得也不隨便,親自做羊肉湯、下餛飩、煮赤豆粥。
粥很軟綿,卻有點甜膩,李旭曦嚐了個尖兒就放下碗,接著又被陳三郎熱絡地招呼著吃餛飩。他忙道:「陳大哥,我自己來就行!」
「李兄弟沒在中原過節吧。」陳三郎笑說:「可惜現下不在宮廷,不然還可以觀賞祭天大典。」
「祭天有甚麼好玩的,不過是看萬歲爺讀祝文,迎帝神、奠玉帛,冗長又繁縟。」何小虎呼哧呼哧地喝了一大口羊肉湯,道:「就是太上皇愛看,勞民傷財。」
「呿。」陳三郎皺起眉,打住他,「仔細你的嘴,這可是大不敬。」
「山高皇帝遠,怕啥。」何小虎不以為然,一對精似鬼的眼珠子在李旭曦那邊轉了轉,三姑六婆一般咧開一口白牙笑:「誒,小哥……」
李旭曦瞧那賊嘻嘻的嘴臉,說的肯定不是正經的東西。
果然,便聽他道:「這些日子你和宋大人他們住一個院子,有沒有碰見到好事兒?」
「甚麼好事兒?」李旭曦白他一眼,「我就只見到兩位大人每天出外巡察民情,夜裡商討公務,忙得不可開交。」
「嘖,這事兒啊……」何小虎哪裡輕易給他胡扯過去,勾勾尾指,嘴角掛著無恥的笑:「那閹尹,垂涎咱們宋大人的美色許久,此番出雙入對,焉不會心癢難耐,夜間又無下人,大好良機,趁勢潛入宋大人獻身……」這麼說著,他嘿嘿地笑了兩聲,摸著下巴,「傳言太監不能行人道,對那檔子事非比尋常的饑渴,又沒得洩陽,尤喜抓撓口嚙,不知道宋大人能否招架得來,那方祈確有幾分風流姿態,猜想在床第上也是個尤物……」
他越說越過份,陳三郎臉色馬上沉了下來,惱斥一句:「虎子,口下留德。」雖說自身亦看不順眼那些太監,可是這番說話過於缺損了。
「幹嘛,老子說的是事實。」何小虎冷嗤,譏諷地說道:「閹豎皆貪圖榮華富貴,宋大人是萬歲爺的紅人,方祈爬上他的床,講點床頭話,指不準宋大人會替他在萬歲爺面前美言數句,他就能調回京師了。」
「方大人不像唯利是圖的人吧。」這廝對太監成見頗深,李旭曦知道勸導無用,瞅見陳三郎橫眉豎目,正要對這廝的口出狂言加以訓斥,便趕緊和氣地打圓場,「我們別談些有的沒的了,今天過冬至,該開開心心吃一頓……」他舉起酒杯,「來,陳大哥,我敬你一杯。」
陳三郎的表情緩和下來,端起杯子與他碰了碰,喝下酒。何小虎卻不願住口,輕蔑地丟出一句:「那閹尹怎會不唯利是圖,當年他老子不也是為了巴結朝廷才把兒子送進宮的么。」
李旭曦夾菜的筷子一滯,愕然地望向他。
何小虎看他神色詫異,也有點驚訝,「怎麼,小哥你沒聽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