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就是很沒出息。
比起報仇,他更想要江月白。
但這句話他永遠沒法說出口。
遠處幾個經歷過十多年前圍剿魔窟的修士們也紛紛跟著附和,壓抑多年,他們終於敢光明正大議論那段令他們頗有意見的往事:
“當年歸元老祖與北辰仙君共同擒住魔尊與妖妃,歸元老祖處死魔尊妖妃后,提議一起除去他們的孽種,沒想到北辰君竟出手阻攔!”
“說他的魔妖血脈稀有,還說能將他的魔元育成打開虛空門的鑰匙,我當年便有懷疑......”
“可不,口口聲聲說要用他的魔元煉器,可養了他那麼多年什麼也沒煉出來,誰不懷疑!”
紛雜的話語扭曲成怪音繞耳,像洪水猛獸襲來,逼得穆離淵喉嗓泛起陣陣咸澀,想要吐血。
他以前從沒有機會和這些人接觸,更不會聽到這些往事。
因為江月白從前將他保護得很好——
世人都知道北辰仙君有一個最寵溺的小徒弟,從不捨得讓他做任何冒險的事,連春寒峰上的試劍傀儡都要親自看護著他去練。
滄瀾十八峰峰主從不在他面前提起他的身世過往,那是江月白最嚴厲的命令。
小時候他以為是師尊不想讓他記起被魔族屠殺的慘痛記憶。
此時想來,師尊也許只是想要隱瞞他們之間仙魔殊途的溝壑,好讓他能安安穩穩無憂無慮做一個仙門弟子。
周圍附和的聲音越來越多,讓他們忌憚畏懼的北辰仙君已經不在,諸修士得以把多年來忍耐在心底的不悅宣洩出來:
“什麼‘拿他魔元煉鑰匙’,不過是個想要救他的借口罷了!北辰君當年只有十九歲,到底年輕,不忍殘害幼童。可最後這雜種還是重新墮魔!早知如此,當初我們就不該讓他帶走這個孽種!”
“北辰仙君一生沒做過錯事,唯一的污點就是收了這麼個徒弟!還一而再再而三地對他手軟!”
“這便是最大的錯事!”
“不是不敬,是實在難忍,我說一句,北辰仙君在這件事上,對不起二十六家、對不起整個仙門!我們......”
“夠了!”穆離淵深吸口氣,打斷了這些嘈雜話語,“是我自己十惡不赦,罵我師尊做什麼。”
“魔尊倒也不必在這裡惺惺作態。”雲樺看著穆離淵,話卻講給身後的人聽,“我師弟清風霽月一世,唯獨對待仇敵的確太過心慈手軟,我曾勸過他很多次,都無濟於事。但我和他不同,如今故人仙逝,滄瀾山便不會再認這個弟子、也絕不會再與魔族有任何瓜葛!”
他從前做雲峰主的時候,從來溫文爾雅,沒說過一句狠話。
但今日他不得不說。
所有人都說雲樺要做下一個北辰仙君,但他不想做下一個北辰仙君。
他才是師兄。
他不想永遠活在江月白的影子里。
他想聽到的誇讚不是“不輸當年風雪夜歸。”
而是讓別人永不再提風雪夜歸。
其他仙門長老紛紛應和:“雲掌門說得好!早該如此!”
數百神兵利刃底氣十足地調轉方向,將穆離淵圍得水泄不通:“絕對不能再放過這個魔頭!”
方才那些話的衝擊太大,穆離淵喉中全是血腥味,腿腳發軟,頭暈目眩,幾乎站不住,緩緩后挪步子靠在殿門旁的牆壁,才勉強撐住身子,沒有直接跌到。
仙門修士早已個個祭出了法器,靈光繚繞的陣法奢侈地一層又一層地包裹。
穆離淵看著面前殺氣騰騰的圍陣,蒼白的唇微微彎了一下:“你們想把我怎樣。”
歸元長老冷喝:“自然是殺你以報仙魔宿仇!”
穆離淵仍是笑:“那你們倒是動手啊,光喊口號頂什麼用。”
修士們紛紛看向雲樺。
他們在等最該先動手的人動手。
雲樺猛然抬手,天機劍的劍鋒對準了穆離淵!
穆離淵連後退一步都沒有。
他親眼看著碧藍的劍光如同急墜流星般一寸寸逼近他的前心、再兇狠地穿過他的胸膛!
在微涼的春風裡爆開一陣滾燙的血霧!
下一刻,各家修士的無數刀劍紛紛接踵而至,一齊刺入了穆離淵的身體!
大股鮮血從撕裂的傷口裡洶湧噴濺而出,將周圍仙門修士的法衣全部染成血紅。
可從頭至尾,他們都沒有看到魔劍出鞘。
連魔氣都沒有感到一絲一毫。
他們甚至在懷疑:這個人真的是那個暴戾嗜殺的魔尊嗎?是否搞錯了人。
雲樺用力抽回自己的長劍。
穆離淵身形踉蹌了一下,吐出了所有淤積在胸口已久的血!
他看著雲樺的劍,笑了起來。
從無聲的笑,慢慢變作出聲的笑。
雲樺皺眉:“你笑什麼?”
穆離淵沒有看對面的人,像是在自言自語:“真好......原來被天機劍穿心是這種感覺,比風雪夜歸痛多了......”
雲樺長劍再出,將他狠狠抵在了殿外石壁上:“說什麼瘋話。”
穆離淵的視線終於聚焦在雲樺臉上,含著血低聲喃喃:“他那個時候,是不是很痛......”
雲樺的劍再次兇狠貫穿穆離淵的胸口,將他的話淹沒在血水裡。
穆離淵抬手擦了把臉上的血,聲音暗啞地說:“師伯......你要......拿好這把劍......”
雲樺神色微變。
穆離淵已有很多年沒有叫過自己“師伯”。
等他再回神抬眼時,面前的人已然消失不見!
半空中只留傳送陣的殘光,在鮮血里漸漸暗淡。
雲樺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陳仙殿內的守衛慌慌張張奔了出來:“雲掌門!北辰仙君的屍身不見了!”
* * *
穆離淵將江月白帶回了魔界。
這回不是帶進陰暗潮濕的地宮密室。
而是安置在最奢華的宮殿、放在最柔軟的床榻。
殿外飄落柔雪,殿內鋪滿軟羽。
穆離淵親自挑選床幔和錦衾的布料,有一絲一毫的褶皺和粗紋都會被他下令重換。
他仔細替江月白換上柔軟乾淨的白衣,半跪在塌邊,指腹撫過江月白手臂的傷痕,輕聲自語:“師尊身上的傷......不會再痛了吧......”
沒人回答他。
天色漸晚,夜幕包裹寒宮。
殿外的魔侍小心翼翼地請示:“尊上,要點燈嗎。”
穆離淵搖了搖頭:“不點,師尊不喜歡。”
從前那些他瘋狂發洩慾|望的夜裡,江月白從沒有哀求過一句。
只說過“別點蠟燭。”
他知道,江月白不想在遍布明鏡的宮殿親眼看著自己被人壓在身下折磨的狼狽模樣。
可那時的他從沒有滿足過江月白的請求。
他好恨那時的自己。
魔侍提著燈籠退去,關上了殿門。
殘陽墜入山崖彼端,天地陷入徹底的漆黑。
殿中所有的蠟燭與燭台都熄滅著。
穆離淵坐在塌邊,在黑暗中握著江月白的手。
每一寸骨節、每一個弧度,他都無比熟悉。
他與這隻手五指交錯,卻再也感不到絲毫的溫度,只能感受著冰冷的手指從自己的指縫間緩緩滑落。
穆離淵俯身,看著江月白平靜的容顏,低柔地說:“師尊,聽說鬼焰道盡頭的虛空門裡有一種死生之花,花蕊碾碎可以做成九死回生丹。師尊以前不是說,想要用我的魔元去開虛空門嗎,我明日就去找那朵花,師尊等著我,等著我,好不好......”
他一句一句和江月白說著以前從沒有機會傾訴的話。
但周圍太靜。
不論說什麼,回答他的只有自己的迴音。
顯得此地更寂靜。
昏暗的月色透過薄窗,為江月白的臉上蒙起一層溫柔的紗影。
穆離淵看著他長睫上的月色、看著眉眼鼻樑的曲線、看向那雙沒有血色的唇......
他想要俯身去吻。
但再一次停在咫尺之間。
淚水一滴滴落在江月白蒼白的臉上,在月光下晃動著晶瑩的亮。
濕痕沿著江月白的側臉錯亂地流淌。
穆離淵撐在床側的手臂在劇烈顫抖。
淚水越積越多,江月白的雙眼全部被打濕,沾著水汽的睫毛深黑。
好像哭的人是兩個。
晚風吹起輕薄的紗幔,穆離淵將冰冷的人摟在懷裡。
多年歲月里,他與心底人總是相逢在屍山血海,相見分外眼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