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須臾,雲樺在千百道目光的注視下站了起來,手握佩劍的劍柄,緩緩走下台階。
所有視線隨著他的步子一起移動,移向殿前廣場中央的玄魄試劍石。
陽光剛好落在廣場。
天機劍出鞘時,冰藍的靈浪在日光中四溢飄散。
在場眾人皆感到陌生又強大的靈力場。
雲樺雙手舉劍,深深吸氣,劍鋒向著試劍石狠狠紮下——
巨響炸裂,碎石迸濺!
劍風騰起的霧靄濃烈刺目。
可所有人連眼睛都不願眨一下。
他們都想要看清楚這至關重要的一刻。
塵埃緩緩落地。
試劍石重新出現在眾人的視野里。
碧藍的劍刃已經深深沒入試劍石當中!
玄魄石燈芯驟然亮起——金光刺目,不輸蒼穹烈日。
向所有人昭示這是一把極品寶劍!
春風殿前陷入詭異的死寂。
片刻安靜之後,穆離淵率先帶頭鼓起了掌。
“啪,啪,啪——”
一聲,兩聲,三聲,極度地緩慢,卻在寂靜的人海里盪起清晰可聞的迴音。
四周回過神的修士們也立刻紛紛跟著鼓掌恭賀:
“好劍!漂亮!”
“果真不輸當年風雪夜歸!”
經歷質疑之後的證明,遠比沒有質疑時更有分量。
千百張神色各異的人臉整齊地恢復了歡笑與諂媚,舉杯重新慶賀今朝大典。
穆離淵在這片喧囂熱鬧中無聲離開。
......
山道春花飄搖,卻寂靜得蕭索。
所有人都在殿前廣場,春寒峰上廖無人聲,唯有紫藤花落。
天末涼風,故景依舊。
穆離淵在袖下掐了隱身訣,緩緩踏進這座他曾經再熟悉不過的院子。
他從前試想過很多次,再次走進這裡是以怎樣的心情,也許是兵戎相見針鋒相對、也許是大仇得報意氣風發......
唯獨沒算到,會是如此這般黯然。
紫藤樹曾被他放火燒過,鞦韆也曾被他用劍砍斷,此刻樹和鞦韆卻都完好如初地在春風中搖晃。
師尊為何要修復它們?
穆離淵不敢去想,也不忍再想。
陳仙殿外禁制重重,穆離淵一層一層解開他最熟悉的結印。
結界消散,玉簾隨著他帶進的風微晃,發出極輕的叮噹聲。
他手心浸滿了濕汗,極慢地向著冷殿深處走去。
冷風穿堂,白幔飄揚。
琉璃冰棺像覆雪寒霜,在孤寂里無言。
一別一春秋。
穆離淵在看到江月白的時候,只感到冷雨忽落,澆得他渾身濕透。
他眼眶發酸。
白衣不染血色。
長睫輕垂,薄唇無色,修長的手指傷痕未褪。
和他夢中所見,一模一樣。
穆離淵輕顫著伸出手,想要碰一碰讓他魂牽夢縈的人。
風裡忽然吹來嘈雜聲——
殿門外腳步逼近,一個嗓音高喝:“何人擅闖春寒峰!”
滄瀾門守衛已經將陳仙殿層層圍住。
峰主與修士皆聞訊趕到,雲樺站在人群中,神色沉鬱地望向殿內:“春寒峰上不歡迎不速之客,拿下他。”
沒等守衛進殿,穆離淵已經自己從殿內緩緩走了出來。
未卸易容,仍是普通修士的裝扮。
數百刀劍立刻齊齊對準了他!
“哪家的後生,如此不知禮數。”雲樺盯著他,“你可知這是什麼地方?”
穆離淵抬眼掃過面前人群,看到了站在人群最後的郁行舟——想必就是這位向雲樺透漏了他來的消息。
他並沒有按與郁行舟的約定來戳穿滄瀾門的假劍,反而把天機劍的劍魂注入了雲樺佩劍,演了另一出別樣精彩的好戲。郁行舟此刻恐怕已是怒火中燒,卻又無能為力。
誰讓他有求於人。
雲樺冷聲道:“問你話呢。”
穆離淵口吻平靜,甚至暗淡:“我來看看師尊。”
話音一落,在場眾人皆驚詫——此人是誰?竟敢叫北辰仙君“師尊”?
人們彼此面面相覷,看向雲樺,又重新看向穆離淵。
雲樺臉色極度陰沉:“今日是仙門武宴,魔尊未免太囂張了吧。”
穆離淵在三界攪弄風雨、在天機門前大開殺戒,他都無所謂。
但今天,是他雲舒棠第一次堂堂正正以掌門身份主持仙門武宴,穆離淵卻要來此尋事,語調張狂進出自如!實在是打他的臉。
修士們聽到“魔尊”這兩個字,紛紛變了臉色,防備地後退數十步。
有人已經握緊了自己的靈器法寶。
陳仙殿前霎時靈息繚繞,劍拔弩張。
“我說了,”穆離淵走下台階,“我只是來看看,看過就走。”
“你把這裡當什麼地方了!”雲樺長劍猛然出鞘,攔住了他的前路,“我師弟是如何被你所害,你竟還能說出一句‘來看他’。”
穆離淵微微側眸,看向雲樺:“那是我與師尊之間的私怨,我們恩怨已了,不許我再念舊情嗎。”
雲樺冷笑:“你們之間何來恩怨舊情,有也不過是他對你的恩!你對滄瀾門來說,只有仙魔不容的仇!你這條命,當年就不該留。”
仙門諸修士見雲樺態度如此堅決,紛紛有了底氣,立刻列隊布陣將穆離淵團團圍住。
來參加武宴的都乃名門高手,此刻又有雲樺天機劍在前,以多對少,他們並不畏懼。況且此地不同於上次交手的人界伏墟山脈,滄瀾山乃仙家福地,四周靈場能助仙抑魔。
優勢重重,眾修士皆信心十足。
歸元劍派長老率先亮出本命法器,喝道:“說得沒錯!十多年前我隨師兄出戰魔窟,師兄一把歸元劍橫掃魔宮,活捉魔尊與他的妖妃,將他們投入熔魔爐中,燒得魂魄都不留,換來仙門安寧數年!若當時將這孽種也投進焰爐,之後仙門也不必屢受魔族侵擾!”
另一長老道:“當年這小子落入北辰仙君手中才免於一死,可看看救他的人是什麼下場?對待魔妖雜種,就不該心慈手軟!”
“你們說什麼......”穆離淵神色微變。
那修士道:“說歸元老祖殺你父母殺得好,若非北辰仙君太過心慈手軟,也不會釀此大禍!”
穆離淵只覺得被利雷擊中心臟,連呼吸都開始困難。
難道他的父母......
不是江月白殺的?!
那為何......
那為何江月白要認下?讓他本來就要心軟消散的仇恨又加重幾分。
穆離淵呼吸逐漸急促,胸口翻攪著劇痛。
江月白說的那幾句“淵兒不用再怕”、“不用再恨”......他此刻才忽然後知后覺理解出了幾分更深的意義——江月白直到臨死前都沒有辯解澄清過殺他父母這件事,不是為了別的......
而是為了教他這個總是心軟的徒弟,如何出劍無悔地復仇。
為了讓他糾結萬分的痛苦能暢快了斷,
為了讓他往後餘生能再無仇恨地活著。
穆離淵的心好像裂開了口子,整個人都要散架。
其實......
其實除卻殺父殺母,其餘別的仇,樁樁件件,他全都可以原諒的......
仙魔勢不兩立,可只要江月白一句話,他願意放棄魔尊的身份。
屠殺千百同族,可他心甘情願做江月白的座下走狗,哪怕替仙門屠盡天下妖魔他也願意。
用他魔元煉器,只要江月白想要,完全可以直接對他開口,他什麼都給,魔元、靈脈、內丹,江月白想要哪一樣都可以拆了他身子拿走!
他最恨的其實只是江月白騙他,他恨江月白那麼多年待他不是真心。
可笑。
穆離淵苦笑著,眼角滲出了血淚。
他現在只能恨自己,恨自己面對江月白時非要嘴硬裝出一副不服輸的模樣,不肯表露真心,怕江月白說他沒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