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這個男人被認為是給自己生了孩子的人,他莫名忍不住有點想笑。
但礙於“被殘忍拋棄的可憐舊情人”坐在對面,笑起來有點不妥。
像是在嘲笑人家似的。
所以清了清嗓子,極力抿唇忍耐。
穆離淵全程都在專心致志地垂眸剝蝦,安靜不言。
小圓吃得風捲殘雲,轉眼一桌子的菜就消失不見了。
穆離淵把最後一隻蝦餵給了小圓,拿帕子擦手,道:“多謝仙君款待。”
江月白擺出一個恰到好處的淡笑:“你我之間,不必客氣。”
雖然這個“你我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他還沒有搞清楚,但總之是些非同尋常的關係——對方不等他套話,就直接開口叫了“仙君”,無異於是在直接宣告:我認識你很久了,從你還是北辰仙君的時候。
所以,別想賴賬。
這樣看似溫軟實則強硬的威脅。
讓江月白對此人......
好感降低了一些。
小圓吃飽喝足,躺倒在穆離淵懷裡撒嬌:“我好睏啊,想睡覺。”
江月白看著圓臉的小圓,不禁在想:對方過得這樣窮困潦倒,卻把孩子養得這樣白胖,想必自己吃了不少苦,應當不算是個壞人。
好感又些許提升了一些。
穆離淵擦乾淨了手,整理了一下面前的杯盤,抬頭看向了江月白。
江月白也抬眼看向了對方,等候著聽對方說出所要的補償......或是訛詐——不論是錢財珍寶,還是要在他這裡安度餘生,他都給。
他不缺這點錢,也不想做個太無情的人。
穆離淵說:“小圓吃飽了,我們這就回山下去了。”
江月白微微一怔。
“不用送了。”穆離淵對他笑了笑,而後拉起小圓,走下了山亭外的台階,“晚上風冷,別著了涼。”
江月白忽然不知如何是好了。
“不用送了”,聽著像是要打消他關於“這人是來討債的”的顧慮。
“別著了涼”,又是很發自內心的關切。
這反倒不像騙子了。
難道這人當真與自己有過情深一場,此來又不求補償?
這該如何應對?
——他活了這麼些年,還從未遇到過這等讓他為難的情況。
江月白站起身,也跟著出了山亭。
亭外候著的侍從們見到閣主出亭,紛紛提燈站直了身子,兩列排開,照亮了夜間山道。
穆離淵牽著打瞌睡的小圓走在前面,江月白在後面跟了兩步,停住腳步不跟了——跟得那麼緊,像他要上趕著追人似的。
這人是真的情人還是假的騙子,還未搞清楚,急什麼。
“閣主!”正思忖間,凝露從後面小跑上來,氣喘吁吁道,“閣主!不好了!”
江月白停下了追人的步伐,轉過頭,輕聲道:“別慌,出什麼事了。”
“屍體......那具怪物屍體......”凝露扶腰喘了一會兒,“屍體站起來跑了!”
......
漣波殿內一片狼藉,院子里的值夜弟子也被打傷了幾個。
江月白撩開紗幔,原先放置屍體的床榻上濕淋淋痕迹未乾,濃稠的碎肉與污血還在順著布單緩緩流動。
“空山。”江月白道。
“閣主什麼吩咐。”空山快步上前。
“通知幾位長老,讓他們多派駐幾名弟子,守好百姓住的山谷。”
空山領命出了殿門,江月白又叫住了他,“還有......”
空山轉過身。
“幫我照看下他們兩個。”
聽到這句,空山先是一愣,片刻后才會意:“明白。”
“去收拾間好一點的屋子,騰出來給他們住。”江月白又補了一句。
“是,我這就去。”空山點頭。
交代完畢,江月白轉回身,伸手用指腹沾了些鮮血,垂眸凝視了片刻,握緊了掌心。
指縫中霎時間冒出了血霧濃煙!
“閣主,這到底是......”凝露被這陣撲面的血霧嚇了一大跳,哆嗦著問,“是什麼東西?”
沉默了很久,江月白才低聲說:“吃人的東西。”
* * *
百姓進了靜泉山,如入世外桃源,縱使山外征伐戰事不斷,山內朝暮安寧恬淡,有吃有穿。
很多人甚至有在此長期居住下來的打算。
怪物血屍跑了,江月白只吩咐了縹緲閣弟子保護好百姓,卻沒有吩咐任何人去調查追及。
日子久了,許多見過怪物血屍的弟子也漸漸淡忘了此事。
唯有凝露對此念念不忘。
“我覺得那東西是妖。”凝露說。
“何以見得?”空山問。
“妖族食人,九命不死,”凝露斷言,“絕對是妖。”
空山持不同意見:“我覺得是魔。”
凝露面顯驚疑:“你見過魔?”
空山搖頭:“沒有。”
“那你怎麼認為它是魔?”
“因為沒見過啊。”
沒見過那種怪物。
沒見過魔。
所以怪物是魔。
空山又一次感到自己的邏輯完美自洽。
凝露:“......”
“空山。”江月白在屋裡叫他,“把照影鑒拿進來。”
“噢!好!”
空山顧不上再與凝露爭論,去取了照影鑒,快步送進了江月白的書房。
照影鑒相當於監控法器,因怕百姓受傷,各個山谷院落里都裝了照影鑒,平時由他和凝露每日一檢,查看各個山谷是否有事故異樣。
一連幾日,日日安寧。
可每次他們彙報之後,閣主還是要親自再查看。
送完東西出來,凝露還在門口。空山以為她還要繼續爭辯,準備重整旗鼓,與她細細辯來。誰知凝露並未看他,目光落在他身後的窗上。
“閣主深陷泥潭了。”凝露幽幽說。
“深陷泥潭?”空山不解,“什麼泥潭?”
凝露收回目光,看了眼空山,一臉“你不會懂的”神情,低低道:“愛情圈套的泥潭。”
......
江月白動作熟練地向右滑了三下鏡面,將照影鑒的畫面精準撥到了塵澗谷東第五間弟子寢舍改造的小院。
此刻夕陽將落,院中燃著小火堆,火堆上架著幾條烤魚。
小圓一邊舔著嘴角欲要淌出的口水,一邊全神貫注地旋轉著架子上的烤魚。
穆離淵在另一個火堆上架鍋燒水,似乎準備蒸飯。
隔著鏡面便能透過來濃郁的人間煙火氣。
“塵澗溪里只有魚嗎?”小圓問。
“魚還不夠你吃?”穆離淵幫他挑揀了烤魚表面燒焦的地方。
“別挑!我愛吃焦皮!”小圓舔了舔嘴,歡喜地接過了烤魚,看了看,忽又耷拉了眼角,可憐巴巴地說,“我還想吃那天晚上吃到的蝦。”
穆離淵沒說話,往火堆里扔了一根木頭。
小圓興緻缺缺地咬了一口魚,忽然想起來什麼:“我真是你生的嗎?”
穆離淵剛拿起第二根木頭,動作一頓,轉頭看向小圓。
小圓下意識地縮了下脖子,以為要拿木頭打他。
穆離淵從小就給他講,說他是神仙的兒子,既然父母都是神仙,當然是不分男女的,誰生都一樣。
所以這種情況不是沒有可能的。
於是小圓又伸直了脖子,沒有躲。
穆離淵將木頭丟進了火里。
小圓鬆了口氣,又吃了一口魚,問道:“他是不是不想要我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