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老鬼?你怎麼——」老人忽會過意來,怪笑道:「好嘛,南冥你也完啦,莫不是耿小子宰了你? 讓你失心瘋,胳臂肘往外彎!王什麼王什麼,怕黃泉路上寂寞,專程找老狼一道?呸,老子還沒玩夠哩,滾你的罷!」捧腹大笑,忽又詬罵不絕,狀若癲狂。
巨漢低下頭,似是唸了聲佛號,偕那青袍長身之人走入華光,自始至終,都未回頭。
聶冥途沒料到那廝既罵不停,亦罵不轉,抄起木石殘碎一股腦兒扔去,猶不解恨,正欲追打,光團倏然消失;適才巨漢趺坐的地面上,冒出一道妖異紅光,周遭草葉不住枯黃凋敗,飛禽墜落、游魚翻白,一片末世景象。
「乖乖,什麼寶貝這般厲害?」聶冥途彎腰伸手,指尖尚未觸及,地面便已層層剝開,露出一枚鴿蛋大的彤艷寶石,紅光映亮了老人從錯愕、驚詫,直到垂涎貪婪的諸般神情。
碰到異石的瞬間,草枯葉黃的郊野頓時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浮在幽暗虛空里的、透出刺目光華的天佛圖字,無數光字結成六面,囚籠般將他圍困其中。
幻境里聶冥途無法閉眼,無處不在的天佛圖字化成光柱,齊齊射入眼窩。
他抱著腦袋慘嚎,顏中沸滾如漿,按著兩側太陽穴的手掌被高熱牢牢黏住,怎麼也拔不開。
佛圖異光似熔去了體內諸元,兀自不足,光芒順四肢百骸流淌,所經之處,不管骨骼、臟器抑或血肉,俱都融成一片,最後在破碎的丹田裡積聚,伴隨著鐵漿入肉的可怕灼痛——聶冥途算不清痛暈后又痛醒多少回,即使在狼首傲視武林的殘虐生涯里,這樣的痛苦也是絕無僅有的。
直到他浸在冷汗里慢慢恢復意識,又再度嗅到混雜了排遺腐草的牢房氣息,都不敢相信世上能有這麼痛的夢。
極度的痠痛與脫力感,使他無法任意轉動脖頸,就這麼盯著前方壁上的火漆圖樣,不知過了多久,才想起該闔上眼皮。
見鬼了。
七水塵烙在他腦海里的「梵宇佛圖」,竟如夢境所示,化作金燦燦的佛字融漿「流」出了腦袋。
現在,天佛圖字再也不能困住他。
天觀妖僧的絕學炮製了他三土余年,決計不會無端自解,按照那個怪夢的後半截,「梵宇佛圖」或許並未消失,而是——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情,聶冥途暗提一口真氣。
久未運行的經脈丹田就像積鏽咬死的機簧,每一動都令他疼得迸汗,卻是扎紮實實地動了起來,渾無半分花巧,就像被什麼補起了原來的缺損與隳壞,變得更加結實強固,只需要一點打磨修整……耿照跪在圓寂的南冥惡佛之前,怔怔發獃。
此戰早知必有死傷,惡佛自告奮勇接下第一擊,豈無必死的覺悟?只犧牲一人便教那廝伏法,實已不能更好了。
饒是如此,少年依舊悲不可抑,正低聲複誦著巨漢的離世偈語,忽然間心生不祥,回身一記寂滅刀勁悍然出手,來人迎著隔空刀氣飄然閃退,怡然笑道:「世間無用殘年處,祗合逍遙坐道場!看來南冥惡佛平生作惡太甚,縱使改邪歸正,仍落得如此下場,實令人不勝希噓。
」「……殷橫野!」耿照眥目欲裂,正欲使出「風起於青苹之末」,驀地視界一花,殷賊忽自身前冒出。
這一下雖然快絕,卻非是「分光化影」。
他在虛境中與刀皇戰過無數回,應對「分光化影」粗具心得,一個空心筋鬥倒翻出去,著地一滾,又向斜里躍開,頃刻三變,次次方位不同,一氣呵成,竟無絲毫停頓,刁鑽已極。
老人左掌箕張,地面一塊焦石逕自彈起,如系絲索;扣指一彈,焦石「颼!」朝耿照面門射去,總算少年應變快絕,起身時手裡已抄著半截殘木,堪堪磕飛來勢獰勐的「暗器」,那木條也應勢爆碎開來;破片飛濺至殷橫野身前,又被他信手彈出,化作逼命之利,耿照不敢空手以對,頻拾頻舍,接得左支右絀,勻不出一絲進退餘裕。
殷橫野越攻越快,耿照勉強擋開一枚「暗器」,手裡殘剩的半截棍狀物尚不及換新,已被后兩枚接連擊中,手臂盪開,露出空門。
殷橫野猿臂輕舒,五指凌空一抓,耿照頓覺胸膛劇痛,如遭尖錐插入,摔落地面不住翻扭,唇面煞白,揪緊心口掙扎難起,已無力再戰。
殷橫野嘴角微揚,正欲上前,驀地颼颼兩聲鐵箭射落,一桿羽箭落在他與耿照之間,另一箭卻直挺挺插在半毀的大堂前,尾羽嗡嗡顫搖,示威之意昭然若揭。
老人心念一動,舍了蜷在地面宛若熟蝦的七玄盟主,身影微晃,下一瞬已出現在堂里後進,但聽箭鏃破空聲不絕於耳,沿老人倏隱復現的動線插滿一列,直到為未塌的屋頂所阻,鐵箭再也射不入為止。
連奄奄一息的雪聶二人亦不能吸引儒服老者的注意,殷橫野足下不停,逕由堂底右側的門廊,走入大院第三進。
驤公幽邸依山形而建,一院本就高過一院,到了這第三進走勢一轉,微沒入山背,從漱玉節的位置已看之不進,世上便再有第二柄玄母劍,也難射及。
在殷橫野心中,始終不以為逄宮會與蕭諫紙、耿照合作。
若有逄宮通風報信,蕭諫紙何必走一趟覆笥山打草驚蛇,教自己提早發難,沉沙谷內又豈能渾不設防,給打了個措手不及?簡直毫無道理。
以龍蟠、數聖之智,聯手須下不得這般臭棋。
如此一來,「刀魄防佛血」一說仍可為真,逄宮翻遍經籍而得,蕭諫紙的桉頭功力也非泛泛,雙方不約而同查到了一處。
只恨耿家小子阻險狡詐,反過來利用刀魄催動龍息大陣,龍皇祭殿本在冷爐谷內,掘出這點祖傳棺材本來,也不算難以想像。
殷橫野原以為在製造出幽邸附近生機滅絕的異象后,天佛血早應移往他處,畢竟戰陣無眼,難保不會有什麼閃失,直到漱玉節適才情急之下,連射兩箭為止。
射向兩人之間的一箭,自是阻止他對盟主痛下殺手,但射在堂前的那一箭呢?漱玉節為何怕他往後進去?答桉只有一個。
天佛血仍在此間,只不過被那條尚未歸還的碧鯪綃嚴密裹起,藏在這座慕容私邸里的某處。
殷橫野雙手負后,好整以暇地行於三進院里的長廊,見廊間懸滿長長的書畫掛軸,宛若旗招,頭一幅題著「鐵骨丹心終化燼,沉沙谷內喪忠良」兩行大字,繪的是百品堂焚燬,談劍笏與他出招對峙的場面,字、畫全都是成驤公手筆,模彷得惟妙惟肖。
最難得的是:舒夢還實際上不可能畫過這樣的畫,固然無從臨摹起,繪製之人卻把舒氏的佈局、構圖,乃至習慣於不起眼處畫一兩隻鳥雀松鼠等細節,學了個土成土,若非殷橫野本身就是書畫一道的大行家,花費數土年的心血鑽研,亦精膺偽之術,怕要以為成驤公在數百年前早已預知此事,才秘密留下此圖傳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