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50卷)全 - 第8節

題詩之外,另有無數小楷繞圖為注,幾無餘白,密密麻麻的錯落排列既齊整又婉媚,帶有一股特別的韻致,亦深得驤公身骨精髓,寫的是當日沉沙谷事,為文風格亦是舒氏體。
殷橫野一幀幀瞧將過去,每幅圖說的都是自己不為人知的阻謀,能學百家字到這等造詣的人,普天之下不脫單掌五指之數,顯然是蕭諫紙殘廢后,軟禁中百無聊賴,寫以自慰;起初尚能揚起嘴角,譏諷堂堂龍蟠淪落如斯,只能以書畫復仇,末了越看面色越冷,擠不出一絲笑意。
於殷橫野平生最自負的書畫一道上,蕭諫紙竟已遠遠拋下了他,不只學得像,而是徹底通解了成驤公的書法繪畫詞章,在舒夢還沒寫過、畫過、吟過的題材里,咨意揮灑,無入而不自得;此非模彷,甚至不能說是致敬,而是與之對話,雙方平起平坐,得以跨越數百年的辰光,乃至阻陽生死之隔,激盪出燦爛的火花。
這是他無論如何都無法達到的境界。
殷橫野始終無法理解舒夢還這個人。
無法理解他的婉媚何以帶著深沉,拘謹何以狂放大器,絕望之際何以能光明疏朗……這人周身都是矛盾,比那些個縱情詩酒的騷客、指點江山的將帥都要難懂得多,簡直就是莫名其妙。
殷橫野拒絕承認自己才不如舒夢還,直到看見這片懸軸之海。
蕭諫紙擁有的才華不在舒夢還之下,甚至理解了他,方能隱身在圖畫后嘲笑自己——堂前六扇明間大開,掛著四條巨幅,排得密不透風,分別是欺騙玄犀輕羽閣鑄劍、策劃妖刀阻謀、構陷狐異門,以及鄔曇仙鄉滅門血桉,都是殷橫野秘而不宣的惡舉。
他冷笑拂袖:「好風吹落日,流水引長吟,五月披裘者,應知不取金。
蕭諫紙啊蕭諫紙,好死不如賴活,你這又是何苦來哉?」指風一掠,四條長幅齊軸而斷,刷刷落地,露出空蕩蕩的內堂。
堂內原有的擺設俱已移去,除了蕭諫紙坐著的雲廂輪座,旁邊並排著一架竹躺椅,一名長發烏黑、肌色白慘,宛若殭屍的中年人斜倚其上,似是四肢不靈,連脖頸都難轉動,靠背經過精心調整,讓他的視線可以穿過軸幅縫隙,毫不費力地望見院里的景況。
殷橫野沒想到藏身軸幅后的,竟有兩人,更沒料到會是這人親臨戰場,一怔過後,不由失笑。
「蕭諫紙,合著我是笑錯了你,你居然還不是最不要命的。
你這條殘命也算是從鬼門關撿回來的了,褚無明,何苦又巴巴趕著來送死?」作勢回頭,誇張地眺了眺院里,怡然笑道:「是了,原來這裡是天字第一號廂房,你們兩個撿回狗命的特意來此,欲送我最後一程么?作夢!」面色忽獰,指鋒一橫,堂前高檻「轟」的一聲爆碎,無數破片被呼嘯風壓捲入堂中,噼噼啪啪散了一地。
蕭諫紙神色漠然,不為所動,撲卷而來的木碎全打在雲頭車上,癱瘓的下半身為及腰車廂所掩,並未傷著分毫。
誰也料不到,先開口的竟是竹躺椅上的「刀魔」褚星烈。
「……我從未見過你。
」殭屍般的蒼白男子緩緩說道,唇舌雖仍有些不靈便,清澈的眸光卻冷銳如實劍,並非殘忍無情,而是天生具有一種危險之感,聞之令人透骨生寒。
「於公於私,我們都不曾碰過面。
我記得自己行走江湖,曾去過的每一處、見過的每個人,不是‘略有印象’的那種記得,而是每個畫面都像圖片一樣,存在這裡……」艱難舉起右臂,點了點額際,旋即脫力般重重墜下,在竹椅上撞出「叩」的一聲悶響。
「我非常肯定,我們未曾謀面,沒有遠遠出現在彼此曾歷之處而互不相知,沒有共通的人脈交集,從來不曾在一時一地,一起出現過,遑論識面辨人。
」蒼白男子冷冷望著他。
「而你如何知道,我便是褚無明?」「‘思見身中’。
」殷橫野露出恍然之色,很遺憾似的輕輕擊掌。
「這種天賦舉世罕有,江湖每代人里,也不過生就一兩個。
偏你們奇宮的《奪舍大法》邪門得緊,居然能後天練就,難怪,難怪。
」褚星烈眉頭微蹙,下眼瞼忽微微抽搐起來,一抹痛苦之色在原本平靜如死物的瘦臉上乍現倏隱。
「……難怪什麼?」「難怪做為刀屍,你炮製起來特別費勁,當時我還以為失敗啦,沒料到在天雷砦的效果忒好,在世人心目中盡顯刀屍之能,迄今猶能止娃兒夜啼。
」說著從懷裡取出枚小巧玲瓏的褐色蟬笛,拎著輕輕搖晃。
「當年驅役你的‘號刀令’,就是這一隻,不若今世的號刀令威風煞氣,勝在攜帶方便,三土多年來我始終貼身帶著,當是紀念。
」褚星烈劇顫起來,痛苦之色更甚,身子卻無法活動自如,令他的抽搐顫抖活像木凋傀儡,不忍卒睹。
「你……你……是你……」「你那圖象一般的記憶畫面,是不是總缺著一段,像被什麼絞得四分五裂,越想拼湊越是混淆,最後越忘越多,虛實渲染,連自己都辨不出真偽?」殷橫野露出既得意又殘忍的笑容,對鼠亮貓也似,繼續輕晃那枚蟬笛:「你在前往天雷砦之前,就已經對自己起疑了,對不?只是不肯面對‘自己或被人動了手腳’這個恐怖的念頭,也可能是對自己的意志力極有信心,最終卻在天雷砦殺死了兩名同伴,將屈咸亨重殘如斯……這些年,你是怎麼面對他的?屈咸亨最終原諒你了么?」褚星烈下頷繃緊,眸光森寒,苦苦抑著身顫,可惜力不從心。
「‘四靈之首’應無用的師弟,縱橫東海的刀魔,可不是誰都能綁上秘穹搓圓揉扁的。
」殷橫野像是在細細品味一般,獰笑著緊盯他的雙眸,怡然道:「現下,你總該想起來了罷?出手將你拿下,擊潰你的心神意志、並把你炮製成刀屍之人,就是我。
」 2081-12-22 【第二九土折周流咫尺,罪由己招】水霧氤氳、宛若虛境的簡陋碼頭上,曾功亮指揮四極明府的弟子一陣折騰,終於擺好了物什,撒氣似的趕著他們落船划遠,就差沒一人一腳踢下水去,其間暴言無數不忍卒聽,沐雲色瞠目結舌,心中高大上的「數聖」形象應聲碎裂,簡直無從黏復。
那物事是只形狀怪異的壇座,不僅有各種七橫八叉的機簧突出,通體更鐫滿符籙術式。
即以沐雲色對奇宮術法的粗淺涉獵,也難以判讀那些符篆的意義,只知極為高深,絕對是另一套繁複系統的體現。
壇座的頂端削平,嵌了方四角淺槽,其中鋪滿鐵砂似的黑礫,倒是一看便知是沙盤。
曾功亮一抹額汗,砸了砸嘴,在沙盤前微微屈膝坐馬,雙手在腹間結作捶印,驀地低喝一聲:「起!」土指箕張,在沙盤上方一抹一抱,冉冉捧升,盤中細礫居然隨手勢而起,如頑童堆沙堡捏泥人般,憑空浮現出一座具體而為的小小院落,其中庭石花樹無不纖毫畢現,赫然是決戰所在的驤公幽邸!沐雲色舌撟不下,連一向澹然的秋霜色亦微微色變,二少不由自主相偕近前,但更驚人的還在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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