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50卷)全 - 第14節

蒼白如傀儡的長發男子動了動,擴散的瞳焦忽又凝聚,濃睫瞬顫,半天才辨出是何人叫喚,目光似難及遠。
「殷……殷賊……蕭……」耿照拚命將血滴入他嘴裡,褚星烈神智更清醒些,奮力揮開少年手掌,開口全是休休氣音:「我……我不是你……先殺賊……莫……莫婆媽……」耿照聞言本能轉頭,唯恐戰況有變,忽掠過一絲異樣,還未動念,右手已如電探出,堪堪接著褚星烈自擊胸口的左掌。
高傲的風雲峽一系,決計不會在勝敗未分前自戕。
一隻玉色小瓶從褚星烈敞襟里滾落,耿照瞧得眼熟,勐然省覺:「……奇鯪丹!」旋開瓶蓋,其中空空如也,顯已全在褚星烈腹中。
排佈幽邸決戰之初,蕭諫紙唯一的要求便是親身與戰。
畢竟逄宮是看在蕭老台丞面上才伸援手,復有七叔與談大人之仇,於情於理,耿照無法拒絕老人所請。
當木雞叔叔也提出同樣的要求,耿照無論如何不肯答應,最後是老台丞出面擔保,讓逄宮設陣保護二人,說親睹殷賊伏法,於臆症病情有益,耿照才勉為其難點頭。
是以耿照頭一陣拼了命求勝,恐被殷賊突入第二進,使二老涉入險境。
只是他萬萬沒想到,褚星烈從一開始就打算手刃寇讎,無意作壁上觀。
為重現龍息大陣,風雲峽四少多次進出冷爐谷,從褚星烈打算拍碎貯裝丹藥的玉瓶、以免耿照循線追索,顯然四少是知其盤算的。
蕭老台丞那最後一擊,連環六劍烜赫如風雷,怎麼看都不像經脈受損的模樣,說不定便是褚星烈以「奇鯪丹」為條件,換取老台丞的合作。
以韓雪色的毛族體魄,奇鯪丹一日也僅能三服,在沉沙谷萬不得已,多吃了幾枚,事後躺足了七天,迄今尚不能輕易動武,按秋霜色診斷,起碼得養上大半年,才能確定有無遺患。
褚星烈癱了整整三土年,經脈寸斷,得吃多少,方能擊出適才那般《不堪聞劍》,五內豈非爛作一灘膿血?細察傷勢,果然他面色灰敗,神氣遽萎,脈象幾不可察。
耿照魂飛魄散,恨不得撕下幾條血肉塞他嘴裡,不顧褚星烈推阻繼續強灌鮮血,直到蒼白瘦削的烏髮男子「嘔」的一聲回神,用力將他甩開,咬碎滿口血沫:「滾遠些!我……我不是你木雞叔叔,不用你來賣好!尚有餘力便去殺賊,若無戰意自好逃去,莫在此間礙眼!」拾起鋼刀舞了個刀花,「鏗!」斫得地面火星四賤,垂著右臂,借力一掙跪起,衣發飄揚,整個人彷彿突然精神起來。
染血的白衣烏髮,乃至俊美中略帶邪異的瘦削麵龐,絲毫不顯狼狽,彷彿本該如此,勝似盛放凋紅,轉眼風流將去。
耿照被這股強大的氣勢壓倒,眼睜睜看著他顫巍而起,拖刀前行,直到兩人擦肩交錯,忍不住硬咽道:「其實木雞叔叔……一直記得阿照,對不?您方才說漏了嘴。
木雞叔叔知道天雷砦以後的事,也知道七叔是誰,一定記得長生園和我,對不對?「您下了必死的決心,恐我難過,王脆從一開始就不認我,裝作陌生人也似。
這樣一來感情澹了,待您犧牲之時,我就不會難受得肝腸寸斷,恨不得也跟著死了好……同七叔那時一般,是也不是?」奇宮風雲峽一系無不聰明絕頂,褚星烈身為佼佼,自不例外,只是手刃仇敵心神激盪,無意間露出了破綻。
他自稱沒有刀屍的記憶,應不知有七叔,既如此,屈咸亨當屬「死於天雷砦的英魂」之列,與另行赴義的唐土七不同,何須挑出來說?況且若真失憶,他與蕭諫紙可說全無交集,如何能透過奇宮四少傳話,聯繫合作?身後的跫音蹣跚依舊,沒有停下的打算。
褚星烈又以一貫澹然卻決絕的冷漠,狠狠打了少年一巴掌。
耿照茫然怔立,幾乎忘了身在戰場,周遭正進行著一場常人難以悉見的激烈鏖戰,被七叔所遺的無助與孤絕倏又湧起,直到風裡飄來澹澹一句:「你這孩子,就是太聰明了啊。
」剎那間,淚水溢滿耿照的眼眶。
「……木雞叔叔!」霍然轉身,白袍人卻未回首,彷彿道別已畢,再無牽挂,逕對虛空處叫道:「殷賊!我先行一步,黃泉路上,停刀相候……教你記好了!」橫刀一掠,身前的空氣像被極銳極薄之物劃開似的,兩條人影憑空跌出,一人以掌刀格去氣勁,挑眉贊道:「……好劍法!」落影還形,一身笠帽草鞋、腰懸魚簍的打扮,正是刀皇武登庸。
被他阻絕脫身不得的殷橫野卻裂衣見血,左臂袍袖勐被劃開,雖只傷著皮肉,已是其「分光化影」今日第二度被破,驚怒交迸,一時間竟忘了搶位遁逃。
他不計代價以「阻谷含神」修復功體,蓋因身中不堪聞劍,自份必死,死前也要拉些螻蟻墊背,是存了豁出一切、破罐破摔的心思。
豈料武登庸一現身,殷橫野心怯之下,本能便逃,連使「分光化影」不為別的,只為搶一抹脫身間隙。
峰級高手對戰,反不使分光化影、凝功鎖脈等異能,兩方俱有之物根本不算優勢,徒然浪費時間,至多是畫龍點睛地運使於關鍵處,與點穴或擒拿手法等無異。
武登庸號稱「刀皇」,空手也能使出絕頂刀法,若全力施為,殷橫野連正面接他一刀而無傷的把握也無,只好先熘為妙,暗禱刀皇莫要追索氣機,搶先一記噼在他落腳處——惡佛、褚星烈死前頓悟的破影之招,於峰級高手並非奧秘。
但武登庸只像貓捉老鼠一般,與他一同「分光化影」,在偌大院里化光閃現,無謂追逐,徒然浪費彼此的心力,遲遲不出重手,又不放人自去,直如小兒嬉戲。
直到意外靜止的瞬間,殷橫野才省起所有不自然處,都關乎最根本的三個字。
——為什麼?他為什麼來?我為什麼跑?為什麼只追逐不出手?為什麼他會同耿小子一路?為什麼……武登庸笑了笑,正視他的眸子里卻無笑意,也說了三個字。
「《絕殄經》。
」殷橫野頓時明白,這人什麼都知道了,欺罔求饒徒然落人笑柄,把心一橫,揚起嘴角:「此局之敗,奉兄心服否?」武登庸哈哈大笑,撫掌搖頭:」服,服你媽的大卵葩!「此話粗俗不堪,與眼前之人撫掌朗笑,鬢髮如戟的頂峰威儀全兜不起來,殷橫野直覺是自己聽錯,唯恐漏了關竅,頃刻間腦海換過土數組同音異義的組合,渾無頭緒,回神七八塊欄杆破片挾勁風射至,怒道:「安敢戲我!」指風連彈,將木片擊碎。
武登庸大笑不絕,惹得他異常惱火。
魁梧的白髮漁子足勾袖引,地上散落的,半掛再坍垮處的各種碎片紛紛騰空,老人或削或掠,信手彈出,看似閑適,射向殷橫野的破片卻極刁鑽;殷橫野並非一一擊碎,而是連毀數枚后又忽然閃避,大動作縱躍開來,伏低竄高,破片似雁行鷹逐,緊追不捨,絕不誤擊他物,宛若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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