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22 【第二八八折驪龍欲近,怒滿弓刀】這幢宅邸所在的小小山坳,正位於平夷山北面的山阻處。
越浦周遭水路縱橫,地勢低緩,那些個以「山」為名的,充其量也就是丘陵,若欲與白城山朱城山這等峰高脈廣、雄鎮一方的大山相併論,也只一座阿蘭山勉強能端出檯面,其餘皆不足道。
在這片層巒迭翠里,平夷山之所以廣為人知,蓋因臨曲盤江的山陽一側異常陡峭,石筍般的狹長山形直入江水,幾無一絲斜倚,彷彿被天降的巨劍硬生生削去一半,當地土人又管叫「受劍山」。
臨江的山陽面除鬼斧神工的峭壁,還矗著大大小小的石筍尖,約土數枚之譜,小不過一兩丈,高的可達七八丈,參差錯落穿出水面,宛若巨斧削就;石筍間水流湍急,滿佈漩渦亂流,舟不可近,遊船多沿岸灣流緩處而行,遠眺石劍出水齊指天的奇景,故稱寶劍灘。
金貔朝開國功臣、也是當代書法大家的成驤公舒夢還,有《走馬浦嶺外作》詩云:「一帶青巒一帶溪,金鉤玉銙過平夷,鞍馬蹀躞勝瓔珞,不換蘭舟向帝畿。
」喻越浦左近山水為朝帶,平夷山便是帶上凸出的鉤飾。
也有人說公孫家以北關之主君臨五道,新朝的勛貴們被南方的溫軟美景迷花了眼,曲盤江上冠蓋雲集,佩玉帶銙的王公顯要一撈便是一大把,終日流連,歌舞昇平,竟無王朝肇建、氣象一新的架勢,頗見靡靡。
金貔王朝最初定都於執夷城,舊址在今日白城山西邊不足百里處,尚屬峒州轄內,因祖龍江數度改道,已不在漕運的航路上,但當年應是能經常往三川走動的距離。
「風逐萬里」舒夢還文武雙全,襄助武皇承天打下江山,功勳彪炳。
這首《走馬浦嶺外作》的末兩句,強調不換縴舟進京,以佩掛弓刀的蹀躞帶與鞍件碰撞的脆響,凸顯馳馬之快,亦不無懷憂勸諫的意思。
有趣的是:公孫氏一族雖以術數、訓詁等實學著稱,所開創的王朝卻帶起了詩詞歌賦的流行,經承天、辟疆、景運三代武皇大力獎掖,終王朝之世,書畫詩賦等屢出才人,久經積醞,而後才迎來了碧蟾朝的空前盛況。
功封成驤公的舒夢還,正是承天初年、開風氣之先的佼佼者之一,咸以為書法的成就遠高於詩文,其楷書瘦硬有神,研雅輕靈,人稱「字里生金」,又管叫舒體或驤公體,後世臨摹者眾,自成一家。
寶劍灘自是三川名勝,江畔的別墅園林,一路從平地蓋上丘陵,如雨後春筍般四散而出,這地皮炒了幾百年仍是長盛不衰,末了連遠處谷背望不見江面處亦難倖免,反正都說是寶劍灘,買了顏面有光,也顧不上景緻優劣了。
相較於山陽的搶手,平夷山的山阻面便無這等身價,險峻的山勢連樵子獵戶都不來,況乎闢地起屋?不想竟有這樣一幢隱邸。
宅子依山而建,由簷瓦走勢推斷,乃由數座三間四耳加上入口門牆、俗稱「一顆印」的南方院式魚貫連成,一院接著一院,長蛇般一路蜿蜒迆邐。
若以山字象徵山勢,俯瞰便是個「屵」字,與越浦尋常民居、乃至大戶園林以牆圈地的形制皆不相同,黛瓦黯澹,白牆斑剝,看得出年悠月久,饒經悉心呵護,亦難掩遲暮。
殷橫野對建築頗有涉獵,見牆底砌有三四尺高的石垣台基,卻非尋常的方正磚構,而是如鱗甲般錯落,偏又嚴絲合縫,比迭磚還緊密,宛若龜紋,乃朱鷺朝獨有形制,原用於城牆工事,至青鹿朝中末葉朝廷解禁,始盛行於民間,趕上當時的崇古風潮。
朱鷺王朝九方氏興於南,本是贏姓,乃自稱上古驅逐亶父人的神鳥族後裔,得國后改姓「九方」,取神鳥九鳳的諧音,大量引入南陵風物,蔚為風尚,這「一顆印」的小巧院式亦是其一。
直到金貔朝首三代武皇提倡詩文,才漸漸洗去蠻風,恢復央土正俗。
此宅小門面而堅雅,予人靜謐之感,又以龜甲垣奠基,推測建於青鹿、金貔兩朝之交;做為古物興許價值連城,但審美委實不合時人所好,能在越浦六大豪商中接連轉手四家,終為慕容柔所得,令人匪夷所思。
這份疑心,直到他小心翼翼踱至階前,抬見簷下那方烏木匾才告煙散。
題匾者無有落款,以瘦硬的端楷寫著「不如歸」三字,每字足有磨盤大小,料想遠看必如《太初贊》、《卒塔婆寺弘法序》、《石壁經》等名帖般清麗靈動,秀媚多姿;拉近至此,只覺每一筆無不蒼勁挺拔,筋意如鐫,憤懣恍若刀噼劍斫,直要破匾而出……回過神才發現食指停在半空,咄咄書罷,然而意不能平。
仔細一瞧,匾書非是鐫刻,而是直接寫在木頭上,表面只髹了層桐油防潮。
墨痕略凹,乍看以為是炭炙,但保存墨寶一般不用此法,恐失手焚燬,殷橫野微一尋思,意識到是運筆之人內力所至,柔軟的筆尖在硬木留下刮痕,難怪凹痕里絲絲縷縷,細到人力幾不能鑿,墨跡怕已直透木背,省下凋鏨的工夫。
比起建築,能寫百家體的殷橫野更擅書法,「道義光明指」便是他摹遍法書有得,才悟出終南捷徑,從而掌握此一絕學。
邵家小兒不識箇中真義,縱使默背了秘笈,耗費半生也練不到家,整出個不倫不類的《道器離合劍》來,只能說是笑煞人也。
以他習武練字超過七土年的毒辣手眼,這匾上的「不如歸」三字只能是一人所書,天上地下、古往今來,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寫出。
——舒夢還。
金貔朝開國功臣第一,封成驤公。
筆鋒震古鑠今的舒夢還。
「風逐萬里」舒夢還!須知數百年來,學驤公體者不知凡幾,能臨出幾可亂真的《太初贊》等名帖之人,歷代皆有。
但放大到磨盤尺寸,還能寫得像法書里那般婉媚挺拔、形神俱備,猶有過之,除了書法造詣,亦須有絕頂的武功才能辦得到。
舒夢還與武皇承天從相知相扶,到開國后的政見相左,最終君臣反目,兩人一生的情誼變化充滿戲劇性,素為文人騷客所鍾;更可能是武皇終未對這位「吾之龍驤」痛下殺手,只貶出執夷,遣回北方守故道,甚至許他封國自治,而非軟禁或放逐,讓人打從心底盼望世間帝王皆能有情若此,而非「最是無情帝王家」吧?舒夢還遂成漁陽七砦之祖,鳴珂帝里、龍野沖衢等七砦之名,即出自其手書匾額。
然而,從大權旁落到北去漁陽,當中卻有數年空白,史書稗官皆無記載。
主張舒夢還發動叛亂、兵敗被囚的一派,無法解釋後來的封北自治;主張他與武皇握手言和,才得裂土封疆的,又不能說明何以一度無官無職,恍若不存……如今看來,成驤公當是下野於此,至於是否出於自願,「不如歸」三字意在言外,毋須再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