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裝置藝術家。”仲影把手機遞過來。屏幕上是那位女藝術家的社交賬號,圖片記錄了她的生活以及創作過程。她為這件藝術品花費了六年,去了遠方,如今她要做好最後一步:點火,讓它旋轉起來,然後崩塌。
“六年,只存在這一瞬……”符黎喃喃自語道。
“重要的是過程。”
她聽過許多次類似的話語,但從未有哪一句比眼下這一刻的更深入人心。
風吹得湖水泛起層層波紋。顏令兒從另一側走來,說想再和她聊聊。她們坐在了稍遠的草地上,各自望著那座圓形裝置。低落與傷感的時候,人們總是容易敞開心扉。
“你說她怎麼會得抑鬱症呢?”
她緊皺眉頭,好像胃裡仍然不舒服。
“沒準和我們的專業有點關係,也沒準……抑鬱是人類的常態吧。”
方才在車上,兩個人不約而同避開了有關班長的話題,但如果不去談論,就好像解不開心中的鬱結。
符黎輕聲嘆息,又自責道:“如果每次她幫我復活能量,我都說一句謝謝……”
令兒搖了搖頭:“不要想那些了,其實當年和班長最熟的也不是我們。”
“不知道為什麼,我還是覺得很不真實。”
“別忘了,悲傷會延遲發作。”她提醒道,“不過,至少她不會衰老了,還比咱們先一步確定到底有沒有上帝和孟婆。”
“是啊……”符黎垂下目光,“就算沒選擇這種方式……你看昨天的新聞了嗎,南方城市,街頭隨機傷人。”
“看了,傷的都是女孩。”她忽然冷笑了一聲,“人生苦短,死就死了,沒死的時候就湊合活吧。”
這不像令兒會吐露的態度。上次她也提過殉情,但更早之前,她分明說的是“YOLO”。符黎抬起頭,思忖著。湖邊,女藝術家在等候降臨——一個她認為合適的時機。人們翹首以盼,同時互相低聲交流,陌生的,尋常的,各種事。
“你們倆怎麼樣了?”簫凝和仲影在人群後面。她將相機暫時易主,他接過去,端正,將鏡頭對準藝術品。“後天你還走么,不然乾脆留下吧。”
她看向他的側臉,說:“我們大學的時候不是達成過共識嗎?為了一個人去一座城市是多傻的事。”
“我可不記得,一定是你們達成了共識,但我不在。”
樹葉沙沙作響,攜來幾分蕭瑟,空氣中帶著潮濕的涼意,讓身體漸漸冷下來。再過幾分鐘,藝術家就要親手劃出火光,投向她長久以來的心血。
“可能是我想多了,”符黎再度低垂眼眸,“他哥哥找我說了話,好像在暗示我生個女孩。”
“拿綠卡的代價。但是,你們商量了嗎。”
“……我沒告訴他有這件事。”
“難以啟齒?”令兒只向前方望著。
她自言自語般地回應:“我怕他會給出我想要的回答……那樣,我就沒有理由不留在這兒了。”
避之不談,一部分為了保持清醒,另一部分為了給貪婪留有餘地。顏令兒多少懂得其中的用意,輕輕笑她:“冷血的女人。”
“只是小聰明而已。”她抱緊了雙膝,“說說你吧,你父親……怎麼樣了。”
“就是……”令兒頓了頓,“就是你能想象到的破事,一個從不負責的男人,找上門來想要重新控制你。”
“他找到你了……有危險嗎?”
“小時候我打不過他,但現在不一定了。”
關於童年創傷,令兒只輕描淡寫,一筆帶過。而那些,符黎從未親身經歷。在過去,她的母親與父親給了她充裕的愛,不強硬,也不隱晦,沒有任何附加條件——因為恰好,她是他們的女兒。
“我想和他徹底斷絕關係,我們。但是我媽有點兒軟弱……她喜歡看武俠片,英姿颯爽的,自己反而下不了決心。”
“簫凝知道嗎?”
“我不想連累她。”
天色更沉。女藝術家找到了屬於她的那一刻,把火丟進鏤空的中心。火焰跳耀,升高,捕夢網般的結繩和羽毛綻開了,像要飛舞,又像逃離。為什麼無火的時候它看上去酷似旋轉木馬,有了光亮卻變成一座牢籠。她們仰起頭注視著那兒,彷彿聽見消逝的零落聲響。驀地,符黎想起仲影和夢境中的那隻黑兔子,想起他們說過的話。
——也許“上輩子”已經是了。
——在一個不幸的世界里,幸運是一種特權。
病症、傷痛、出生……人們面臨著盛大的隨機事件,猶如蒙住眼睛向圓盤丟出飛鏢。符黎的目光變得朦朧,為自己天生就擁有的一些東西感到愧疚。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對不起。”
她輕聲說。令兒撐起下巴,看著她,譴責得有些溫柔:“我不知道為一個人留在一個地方算不算傻,但我知道,你是個傻瓜。”
“是啊,”她眨著眼,笑了,將水光泛去,“那又怎麼樣。”
她們站起來,望向前方。那裡光芒四溢,裝置的羽翼緩緩飛旋,向地面傾倒。“等我準備好,就去處理這件事。”令兒挽了一下符黎的手臂,如同以前,走在樹影斑駁的大學校園。那晚,如她所說,哀傷延遲了一整天,終於湧上來。她憶起有關那個同齡女孩的一切,她的語氣,她偶爾來照照寢室門后的穿衣鏡,她買又貴又不實用的衣服……所有都逝去了,不復存在。她走到窗邊,面對異國的白夜,無聲地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