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常說旅行是感情的試金石。往日里,偶然的遺忘與失效的默契都稀鬆平常,但旅途中的疲憊總會令人失去溝通的力氣,最終要麼爆發爭吵,要麼積怨在心。幸運的是,它們沒在這些時日發生。她不必全副武裝地擔憂著什麼,臨時改變的行程也沒讓一切變得不愉快。會圓滿落幕的,大概。
清晨,冷風吹進屋子,陽光遲遲不落下來,被陰沉的雲翳擋在天際。他們今天沒有計劃,可以去海邊,也可以進入島嶼上匱乏的茂盛森林,無所謂哪裡,只是隨便走走。剩下幾十個小時,她不再刻意收回想要牽住他的手,卻仍舊心神難安。她描了眉,筆觸不如昨日平穩,還不小心把一盒化妝品掃到地上。幾乎同時,外面傳來叩門聲。仲影前去應門,過一會兒,他走回來,低身碰了碰符黎的長發,示意她出去。
不好的預感。顏令兒站在門口,滿面憂愁——她極少露出這種表情。酒店走廊里空空蕩蕩,一片寂靜,只有侍者遠去的腳步聲。
“……你看班群了嗎。”
“還沒,怎麼了?”
令兒嚴峻的口吻讓她的心臟沉重地墜痛了一下。
“班長走了。”
“什麼?”
“好像是抑鬱症。”
符黎沖回床邊拿起手機。大學的班級群組霎時躍至對話列表頂端,顯示有99則未讀訊息。許久未聯絡的同學都出現了:惋惜、懷念、花、白色的蠟燭、治療抑鬱症的藥物、“氣”、莊子、上帝和存在主義。她向上滑動,瀏覽著,但彷彿自己是一具機械。寢室群里,小樂和南南提起密閉的房間和炭火,認為那是“比較輕鬆”的了結方式。然後,她看見班長發送的最新動態,她的家人登上了賬號,如同時常在社交網路上見到的那樣,代為宣告女兒的離世。
她轉過頭看向門口的朋友。所有思緒都停滯了,被鎖進房間里潔白的牆面上。令兒別開視線,盯著門邊的木質柜子,不知道應不應該回憶起過去。
“我們今天去哪裡。”
符黎搖了搖頭,突然想起了什麼,打開了自己的移動支付軟體。
“那讓仲老師決定吧……”令兒長嘆道。
“你看,班長上周還在幫我回收能量。”
她舉起手機,屏幕上顯示著上周二早上八點的訊息。“你的過期能量被我復活啦”——一條來自好友的自動通知。畢業后,大家各奔東西,這項支付軟體里的公益項目成了兩人之間唯一的交集。符黎總是忘記收取綠色能量,而班長總是順手幫忙挽救。她在那兒感謝了她,今年和去年都有,但始終未曾得到回應。
“啊……真的。”
“……”
“我們晚幾分鐘再出發吧,我有點胃疼。”
“我帶葯了,需要嗎?”
“我也帶了。”
“那待會兒見。”
符黎送走令兒,關門,坐回到床上。她想到她們的大學,宿舍樓里一間間老舊寢室,女孩子們擠在裡面,睡著吱吱作響的上下鋪。班長就住在她們對門,隔著樓道里兩塊光滑的地磚,一步之遙。她梳著齊劉海,披肩發,尖下巴,後來某個學期做了近視手術,摘掉了厚厚的眼鏡。她很熱情,愛笑,喜歡過來借些奇怪的小東西。有一次,她穿著拖鞋敲門,問正躺在上鋪看書的符黎“你們有沒有銀耳”。在宿舍使用電器是違規的,但那天,她說她想煲湯。為什麼不去食堂問問呢?她起身回答。結果班長真的在那裡要到了一點兒處理過的銀耳,還有幾塊冰糖。
五六年過去了,許多事都已經變成碎片,不時潛下去,不時浮起來。記憶模糊的時候,符黎會下意識懷疑它究竟有沒有在現實中發生過。可她仍然記得班長那碗湯的味道像滾燙的糖水。毋庸置疑,她們是認識的。現在,她死了,選擇自戕。她尊重她的決定,但感覺身體各處隱隱作痛。死亡並不少見。當年,她因為時間安排沒有選擇名為“死亡哲學”的選修課。但也許人擁有靈魂;也許下個月,小行星要撞擊地球,沒有人類能幸免於難。她獃滯地思考著,如果當初選了那門課,它會給自己留下什麼。
仲影收拾了她摔碎的眼影盒,聽見兩人在門口的對話。符黎背對他,注視著門邊的牆壁。她可能需要些時間獨處。他等待著,維持靜默,直至她主動開口。
“這真的是件很壞的事嗎?”
她問。他走到她身側坐下,沒有直接回答。
“對於不再睜開眼睛的人而言,死亡的是我們。”
他置換了視角,提供一種頗具文學性的回應。
“是啊……”
她從中感到些許寧靜,連意識都慢了下來。死亡的是我們。在那之中,究竟什麼是常態,什麼才是偶然。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
“永生也不意味著永遠幸福。”
“有時生命越長,痛苦越多。”他說。
“你覺得神志清醒的狀況下,自殺是人的自由嗎?”
“人已經無法決定自己的出生。”
他們有相同的想法。符黎就像要自我說服那樣,與他聊起了死亡。她的軀體產生痛感,理智卻還在運作。五分鐘后,簫凝前來敲門,說她們準備好了,隨時可以出發。
※
雪國南部的最後一站由仲影決定。她們沒有關心目的地,只跟隨他上了通往湖畔的公交車。景色在倒退:垂下的屋檐,窗檯,樹籬,綠得幽暗的林蔭路。途中,符黎與顏令兒不斷說起大學同學,如今他們在哪裡,在做什麼,誰和誰還有沒有在一起,當年哪位老師升職成了院長。湖邊不久就到了,或許也很久。水是藍色的,在陰天下,一眼望不盡邊緣的岸。
這裡的風景令人心境平和。人們聚集在岸邊某處,大約二十幾個人,在清冷的異國已經算得上熱鬧。旁邊立了一塊板子,用幾種語言寫著一句話:完成即是消逝。人群圍著一個圓形鏤空裝置,欄杆豎立,外層架著一圈結繩和裝飾物,猶如一盞夢幻的捕夢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