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他和一群師兄師姐去了酒吧,也叫了我。我心痛地多點了幾杯,想喝醉,晚過宿舍鎖門的時間。喝著喝著,朋友們就不知道去了哪兒,只剩下我和他。然後,我接了個電話,是媽媽,寒暄了幾句,伸手管我要錢。每次都是這樣直白地露出真面目,以後大概連客氣都懶得裝。我的確喝多了,突然大哭著讓她滾。衛瀾愣了一下,遞了紙巾,我覺得有必要向他解釋,就把心裡憋著的爛事一股腦地倒了出來。
高中時,我的成績一般,想走藝術生的路考去大城市,但爸媽捨不得花這筆錢。家裡不是沒有錢,如果想學畫的是弟弟,他們肯定雙手捧著送上去。從小,我就意識到男女有別。他和同學打架了,爸媽還要安慰、心疼他,可我被欺負了,他們只會怪我,說我是賠錢貨。小時候他的脾氣很臭,要上天入地,一旦哪裡不順心就拿我出氣。有一次我不小心碰倒了他的水杯,他竟然拿起圓珠筆扎我的手,我不可能放任他當個禍害,揪著他的領子讓他給我道歉。結果你能想到嗎,最後被爸媽懲罰的是我,我被關在院門外面一整天不許進屋,夏天晚上,各種蟲子飛在你周圍,無論怎麼求,他們都不開門。
所以後來我想,他們喊我賠錢貨,那我就真的做個賠錢貨。我偷了家裡的現金,找了個畫室集訓班。幸好那時候那裡的老師沒騙走我的錢,集訓也不用回家。我消失了,他們甚至都不會報警去找我,直到發現抽屜里的鈔票變薄。他們想找畫室老師鬧,追回他們的錢,但弟弟說那樣太沒面子,傳出去丟人。他可能在幫我說話吧,可我還是沒法輕易原諒他。我恨他們,恨他們不愛我,我一定要離開那兒,去更寬闊的地方。你看,我成功了,我考到了最好的美院,沒復讀,沒辜負老師。我是很優秀的,對嗎?但我沒讓我的親生母親驕傲,因為她始終念念不忘的是那筆集訓的錢。
我一邊抹眼淚一邊說著這些。其實我也想家,但一想起他們的臉又覺得噁心,到最後,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思念什麼。衛瀾一直聽我傾訴,等到結尾,他站了起來,輕輕擁了我一下。我哭著,拽住了他的衣角,聞到他身上有淺淡的香氣。
那是我們最接近的時刻。
6.
我對狐狸的厭惡日益加深。
第一天午飯後,我看見她手指上戴著關節戒,過了一段時間,我才察覺衛瀾也會戴上相同款式的指環。那是他送給她的,但幾年前,他從不輕易給哪位女友贈送禮物。
“你真的喜歡狐狸?”
“……能不能別叫她狐狸。”
這個回應已經擺明了答案。為什麼會這麼戲劇?我笑她的名字,卻做了他們的紅娘?在同一棟大廈里工作很容易相遇,可最近衛瀾明顯有意躲著我,還調整了下班時間,為了和他鐘情的狐狸一起回家。我真的討厭她,不僅因為她讓他採取了反常的遊戲策略,不僅因為她腦子裡真的有點兒想法,不僅因為她長得漂亮又高挑……
還有什麼?還有什麼值得我看不順眼?
某一日,我終於了解了答案。其實那天我應該高興,狐狸沒有跑出去和衛瀾共進午餐。她把她的便當盒送進微波爐,隨後坐在餐桌旁掀開蓋子。我從冰箱拿出剩菜,瞄了一眼盒子里的食物,有米飯,有蔬菜,有肉丸,碼放得整整齊齊,散出誘人的香味,像網上那種主婦給孩子做的便當。
“是家人做的嗎?”
沉瑩坐在她對面,問了一句。
“啊……是的。”
她點了點頭。
7.
從酒吧出來,我們已經錯過宿舍的門禁時間。我以為我能哭上一路,但眼淚已經流幹了。衛瀾帶我去了學校附近的快捷酒店,那裡很平價,是學生情侶的最佳選擇,儘管在美院讀書的人一般都不缺錢。
我以為我們會發生點什麼,確切地說,我正打算和他發生點什麼。受傷也無所謂了,我要把初夜給他,雖然他有過那麼多前任,可能已經開過無數次房,應該也少不了處女。我希望他對我說幾句戀人應當有的甜言蜜語,不再維持禮貌。我想要他將我壓在身下,也許他在床上和平時不一樣,也許他其實很粗魯。那些都沒關係,我覺得心跳劇烈,我準備好要接受他給我的一切了。
但是,什麼都沒發生。我們連各佔一半床的素覺都沒得睡,因為他開了兩個房間。他的確在酒吧里抱我了,但那是出於同情和安慰,而不是喜歡,不是作為異性的吸引。突然間,我感覺到莫大的恥辱。為什麼?是我的故事不夠慘嗎?我的生活已經這麼難過了,就連這一點甜頭都嘗不到嗎?
我有種想去他房間里脫光衣服的衝動。半夜,我敲開他的房門,走進去,他卻說如果我想在這兒睡,他可以去另一間。一樣溫柔的語氣扎在我的心尖,給我當頭一棒。
大概就在那個晚上,我長久的愛意變質了。我幾乎徹夜不眠,歇斯底里地扯弄床單,追蹤社交網路上有關他前女友們的所有消息。我想了很久如何傷害他,貶低他,裝作若無其事地摧毀他的自尊。
“你是Gay嗎?”
第二天,我冷冷地問。
“不是。”他搖了搖頭。
“那你不舉嗎?”
“也不是。”
我以為能激怒他,但他全部平靜地回應了,帶著微微的嘆息。很無奈吧,已經不止一個人這麼問過了吧。
“你知道在所有人眼裡你只是個玩物嗎?”
我把“玩物”兩個字念得很重。我要刺痛他,就像他刺痛我那樣。我要的是愛,不是高高在上的可憐,誰都沒有資格憐憫我,誰都沒有。
“嗯。”
他笑了,但與柔和的笑容不同,眼中顯出一絲懨然。
“我知道。”
8.
直到現在,我還記得那天衛瀾的那道神色。
許多年過去了,他幾乎沒怎麼變,唯一不同的是如今有人佔據了他的心。後來我也成長了,我想過沒準他是個好人,沒準我當初應該做的不是傷害他,而是利用那份憐憫,延長我們名義上的情侶時間。太可笑,太卑微了,明知他根本不愛我。
自從狐狸來了公司,衛瀾和我聊天的次數越來越少,每次都是我提出話題——雖然以前也是這樣。他只有一個重點:旁敲側擊地確認我會不會對他的狐狸用點手段。可我已經不會被愛情沖昏頭腦了,我只有一個需要維護的東西,那就是我的事業。
我討厭狐狸的理由,是她輕而易舉就能得到愛。你也看得見吧,她身上那股純真,那種善良,那種脆弱的理想主義,全部都是被愛澆灌著才能長出來的。狐狸是天上的一顆福星,她幸運地出生在一個好的家庭,幸運地被善待,那麼我呢,誰來賠償我應得的那些呢?我的恥辱和傷痕又有誰來修復呢?
所以,別怪我擠走她。富有的人不會在乎我從他們的籃子里拿走一點麵包的。我必須這麼做,我要工作,我要錢財,只有這樣我才能在這座城市站穩,永遠不再回去。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