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過得盡興,可以看到熟悉的人表演,輾轉在幾個舞台之間,享受Live和現場翻天覆地的氛圍。他們又接受了小夏的投喂,拿來冰鎮汽水和點心。或許因為冬季曾經在混亂中失散,這次,無論去哪兒,他都要跟她一起。在年輕男孩身邊,在席捲而來的熱浪里,符黎覺得自己的年齡逐漸倒退了。可即使回到十八歲,她也是個放不開自我的乖乖女,很難學會踩著搖滾的節奏上下甩頭。
“好累。”她高舉雙手舒展身體。噴霧和冰袋能帶來一時冰涼,卻解不了暑熱帶來的疲憊。
“嗯……”
小葉獃滯地應了一聲,像玩耍一通的小動物在太陽底下蔫頭耷腦。他沒有剛入場時那般興緻高漲了,偶爾盯著草地放空,似乎竭力想要掩藏什麼。
傍晚,夕陽落下來,染紅半邊天際。所有事物都在燃燒,雲,飛鳥,人潮,還有他的胸口。葉予揚以為自己毫不在意,反正那只是“失誤”,是他一不留神選錯了分享照片的對象。但隨著時間流逝,愧疚慢慢發酵,飄散出紫色濃霧,讓花園中的植物生出凋萎跡象。他發覺,無論她會不會責怪,他都犯了一個不那麼正當的錯。一旦擁有秘密,青澀單純的心就變得七上八下,越來越不安分。
符黎看得出小葉把失落寫在了臉上,也看出他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已經出賣了他。她以為他也累了,或者因為盛夏中的今日即將落幕。過一會兒,他接了電話,然後放下手機問她:
“小翊問晚上能不能搭姐姐的順風車回去。”
“可以啊,我送你們到家門口。”
“還有他哥。”
“沒問題。”
他希望姐姐有一點婉拒的意思,可他的朋友想坐她的車,又不能自私地拋下他們。天黑了才好說話,這樣一來,如果想坦白錯誤,就要趕在音樂節正式結束之前。
“對了,”他提起別的話題,“我爸還是堅持要請客吃飯。”
“不用啦,能拿到工資我就很高興了。而且……”
“而且什麼?”
“你父親出手闊綽,我拿到的時薪其實遠遠超出預期……”
“那是因為姐姐教得好。”
她確實花了太多心思準備他的課。高中畢業四五年,早就忘光了大部分應試教育的知識點,接下那份工作之時,她幾乎從頭開始又自學了一遍。
“你都好久沒來我家了,”小葉繼續說道,“小妹也想你了。”
“真的嗎?”符黎笑了笑,像是明知故問,而他的回答卻沒有任何虛偽和敷衍。
“真的。”
小女孩會喜歡年長的漂亮姐姐是天經地義的事,他沒說出口,但忽然因為這句話心虛起來。
“但是我馬上就要出門旅行一段時間……”
“我知道,顏姐說過了。”
適時,舞台附近響起一陣歡呼。他們不約而同望向了屏幕,等備受矚目的歌手唱一首膾炙人口的情歌。在優美的旋律里,葉予揚想起朋友講述的故事。用流行辭彙形容,小翊是個“時常emo的人”,有一次,他說他遇到過可靠溫柔的姐姐,不知從哪一刻起,她們消失了,無影無蹤。那怎麼可能呢?他問道,可能大家還好好的,只是不再和你聯絡。但對方否認了這一點:“不,就是消失,我看見她們的背影在閃爍。”他曾經無法理解這種詭異的情景,直到現在,偶爾,不安的時刻,她也變得隱約而模糊。閃爍是斷線的預兆,或許某一天,她的世界會徹底與自己失去連接,沒有方向和任何蹤跡。
“姐姐。”
夏日,白晝拉長,歌曲結束了,還沒等到晚上。
“對不起,我……”
她抬起頭,傾聽他突如其來的懺悔。
“你看看手機,我把照片發錯了……”
小葉長長的睫毛垂下來,顯得惹人憐愛。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耍小心思——第一次是拿了兩個月前收到的情書,假裝昨天才收到——只持續了不到五個小時。
符黎翻開聊天軟體,二十分鐘前,衛瀾發來一個問號,緊挨著她和小葉的合照相片。她淺淺蹙了一下眉,然後在暗中笑了出來,也許因為那個人反常的應對方式,也許因為男孩不小心的失誤。他應該回復一些高明的話語,去引誘,去熟練地周旋,卻選擇使用一個猝然的、直白的符號。那麼他呢,他一定早就發覺自己“不小心”弄錯了發送對象,卻一直藏著不想說,把憂心忡忡暴露在外面。
“因為這個,所以你下午不開心嗎?”
起初想知道誰在她心中更重要,後來反而因為慚愧而憂慮,弄巧成拙。他默認了,小聲地,又添了一句“真的對不起”。
落日為男孩披了一層朦朧印記,她第一次感覺他的嘴唇很好親吻,是潤澤的粉色,有微小的向上拱起的幅度。
“沒關係啊,發錯了而已。”她不會對衛瀾解釋什麼的。如果想猜測的話就讓他猜吧,反正他又不會受傷,沒準反而還會感到有趣。
“那姐姐會原諒我嗎?”
他盯著腳邊茂密的草地。符黎腦海中閃過許許多多犬類動物的模樣,身形高大,精力充沛,但人們仍然叫它們“小狗”。
“我都沒有怪你,又怎麼說原諒呢。”
紅髮在夕陽下顯出順滑的光澤,儘管外表多了幾分自在張揚,她的內在還是一樣柔和。小葉抿了抿唇,終於悄悄望向她。
“你知道我們的城市在冬天的時候,從天空被燒紅到完全天黑,需要多長時間嗎?”
他愣了一下,沒想到姐姐會如此提問。似乎毫不相關,又與這一刻息息相關。
“十五分鐘,”她的眼裡映著落日餘暉,“只要十五分鐘。”
“那,夏天呢?”他問。
人潮湧動,匯聚在主舞台,為了今日最後的登場。周圍,空氣卻開始流動,是難得涼爽的夏日晚風。葉予揚得到了諒解,也得到十八年來最浪漫的一句話。
——“我們,等等看吧。”
※
當晚,音樂持續到九點才落下帷幕,而真正散場走出公園時已經臨近九點半。夏夜捎來一絲涼意,他把多帶的那件薄襯衣給了她。符黎穿上寬大的衣服遮住肩背和手臂,又想起上次一切結束后的茫然經歷。不過今夜不一樣了,因為音樂節換了主辦方,也許會提供足夠的大巴車供觀眾回家,而且,她現在有車,無論怎樣都能找到去處。
他們並肩,沿著長長的公路前往停車場。路上,小葉說有個藝術生學妹也想請她做高叄的家庭教師,問她以後有沒有意向。符黎認真考慮了幾分鐘,暫且拒絕了這份工作邀請。“我最近好像拿不出熱情去講課了,”她說,“恐怕沒辦法用最好的狀態去幫助她。”
“好吧,我會和她說的。但是我可以好奇一下原因嗎?”
小葉是個好男孩。她喜歡好男孩,所以如果他想了解,事到如今,她也會敞開心扉——前提是她自己真的知道答案。
符黎沉吟一會兒,苦笑道:“可能因為又長了一歲吧。”
蟬鳴清晰。路燈下有趨光的飛蟲,她盡量不去看。停車場處,夏子翊遠遠朝他們揮手,他旁邊的同行者則站在那裡,像一束望不清的光影。假如沒記錯的話,是他將之前的告白信塞進了她的包里。符黎想問一問這件事,卻發現那句疑問阻塞在喉嚨里,一時說不出口。算了,比起信的內容本身,那些似乎都不重要。
“上車吧,送你們回家。”她拉開車門,“不過我不能走高速哦。”
“這裡有司機能坐副駕駛。”小夏貼心地說道,示意他的朋友或家人負責陪同。
“好啊。”
她又因要上高速感到興奮。小葉似乎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但他只是爽朗地笑著。
符黎挽起襯衣的袖子,系好安全帶,雙手握上方向盤。轎車流利地離開了車位,行駛於短暫的盤山公路。
“黎姐好像很喜歡開車。”後排,夏子翊的聲音傳來。為了禮貌,也為了區別像“姐姐”這麼親密的稱呼,他有時喊她“黎姐”,有時乾脆直接喊“姐”。
她覺得類似的話在不久之前才聽到過,於是採取了相同的回答:“因為我喜歡掌控的感覺。”
當時,對方聽到這句話后沒什麼特別的表示,但夏子翊卻一邊喝著碳酸飲料,一邊吃驚地淺笑了一下。
符黎也輕輕笑了,也許話中深意,有的人一聽就懂。她已經給過小葉幾次提示:“很會打結”,“喜歡掌控”,“如果我會傷害你”。儘管它們發生在不同場合,但只要組合起來,就能輕易看清她的偏好與慾望。要是明白了這些,他還心甘情願做個好男孩嗎?她不知道,只是想再等等看,等一個契機讓所有情緒蓬勃噴發,就像數著日落的分秒,等待夜的降臨——無論十五分鐘還是半小時,就在不遠處,它總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