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黎對於高速公路上的行駛充滿自信。她已經借家裡的車練習過幾趟,有一次還目睹了一輛車在隔壁方向的路中央自燃。到達遠郊的音樂公園后,王姐細心地問要不要幫他們把車開回去。她說不用,晚上可以不走高速。事實上,她樂在其中,覺得只有去程還不夠過癮。
身為僱主的家庭成員,葉予揚付了阿姨回家的車費。場地與去年冬天一樣,卻是滿目翠綠,不遠處傳來音樂聲,揮灑著獨屬於夏日的熱烈生機。他們從停車場趕去入口。午後,太陽高懸,他在符黎身邊,接過她遞來的遮陽傘。
“交給你了。”
他撐開了它,發出咔噠一聲。傘架結實,頗具分量,傘面內側有橘色楓葉的花紋,彷彿讓他們行走在秋天。剛好能容納兩個人,但剩下的空間並不寬裕,符黎伸手捋了捋右邊的肩帶,小臂就擦過他短袖的下沿。她的衣服前面有一條拉鏈,自胸前一路滑下去。他感到不好意思,需要滔滔不絕的談話才能緩解。
“小葉同學,你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忘了交給我。”她半開玩笑地問。
“我帶了。”小葉一邊撐著傘一邊埋頭翻找,從包里抽出幾張迭得整整齊齊的A4紙。他的姐姐之前說下次見面要把讀書報告給她,還發來了詳盡的範例,所以,在這個人生中最漫長的暑假,他練琴、讀書、寫作業,過得幾乎和以前沒有區別。
“你真的寫了啊。”她驚訝地笑了。
“當然……”
他不敢懈怠,害怕自己落在後面愈發遙遠,再不能追及她的背影。
符黎故意使壞,作勢要翻看那份讀書報告。通常來說,學生不願意被教師目睹答題的整個過程,更不願意被當面批改卷子。她想起高中時,每當數學老師站在身後,她就只能在答題紙寫上一個“解”字。她匆匆掃了一眼,他的格式寫得規整,應該會是一份不錯的收穫。
“回去再看!”
小葉飛速探過手摺起那幾張紙,身子往左邊靠了靠,無意中讓她光滑的肩膀撞向他的上臂。他的心跳喪失了平衡。彷彿是夢裡才會出現的縹緲情境:同一柄傘,輕柔的、若有似無的肢體接觸。音樂節的聲音近了,陽光打在地面,忽然晃了一下她的眼。符黎覺得他摺紙的動作像握住一隻尖喙,那些紙上的字則是小鳥的啁啾聲。他將偏愛放在信和紙上,明快,一目了然,幾乎無所保留。
她笑著仔細收好讀書報告。入口處的隊伍不短,人們結伴而行,在白色欄杆里繞圈,等待檢票。大門內奏響搖滾的節奏,一名樂隊主唱呼喚所有聽眾和他躁動起來。和去年相似的場景,但小葉沒了那份即將登台的負擔。他們說起昨晚的遊戲經歷,符黎總是要選擁有滯空能力的女武神,每當那時,他就選擇她的曖昧對象,一位身材曼妙的性感女怪盜。玩家的控制會觸發來來往往的角色語音,撿拾槍械或相互支援后,她們會向彼此道謝,然後來兩句浪漫的調情。
“今晚再一起玩吧。”
“今晚?”符黎默默感嘆年輕人的活力。上次音樂節結束后,她在後座睡去,也迷迷糊糊地聽見他和小夏討論回去打遊戲的事。“我還要開車,很費精力的。”
“讓小翊他們開就好了。”
“那太麻煩他們了,而且我想自己開。”
“姐姐那麼喜歡開車嗎。”
“對啊,”她微微挑了眉毛,“我喜歡掌控的感覺。”
不久,兩人邁入了公園。依舊是叄個方向的舞台,中央依舊是緩緩上升又緩緩下落的小山坡,放眼望去,低洼處擠滿了人,給綠色草坪覆上斑斕的色彩。音樂節的氛圍撲面而來,空氣在人潮中升溫,伴隨主舞台的樂曲釀作一團夏日的熱浪,起伏、發酵,填進每個摩肩接踵的空隙。雖為露天場地,卻比外面更熱,符黎撩了一下長發,感覺頸后滲出了汗水。
“你的衣服貴嗎?”
“一般啊,怎麼啦。”
她拿出小巧的瓶子,對著小葉寬鬆的淺色T恤按下噴頭。
“好涼!”細密的液體附著在衣物表面,帶來一股清新的薄荷氣味,周身的溫度也隨之冷卻。
“防暑的,但是只能噴在衣服上。”
“我也帶了,這個,阿姨說捏破裡面的東西就能製冷。”小葉翻出兩隻醫用冰袋,手指分別在外包裝上用力一捏,讓內部的水與化學物質接觸。
符黎拿了一個冰袋貼在頸間,有種冰涼的舒適感。降溫噴霧是媽媽買的,但他得到的關心卻不是來自家人。大學畢業后,她與父母保持著親密又各自獨立的關係,尚未經歷過失去的悲痛。不過,音樂還響著,這裡不是寂靜的地方,現在也不是傷感的時候。
“小葉同學,幫個忙。”
男孩接過了瓶子,把傘暫時交給她。她撥開長長的紅髮,露出連衣裙的背面,還有光裸潔凈的肌膚。他覺得面上一陣發熱,避開了視線,小心翼翼將噴霧灑在裙身。這條裙子過於清涼,所以今天他不會離開她半步,從午後,直至晚上。至於比夜晚更晚的,他只是勒令自己不再去想。
他們越過小山丘,來到朋友即將表演的西側舞台。冬天,他們的身影曾經出現在高處那塊清晰碩大的熒幕上,她記得小葉低頭演奏提琴的樣子,鬆弛自如,又有與世隔絕的沉靜。表演結束后,他拉著她的袖口奔跑,去往遼闊的另一端。當時模糊的東西已經變得明朗。才過去兩個季節,卻恍如很久以前的記憶。
“他還要半小時才開始,我們待會兒往前走吧,去第一排。”
台上,一首抒情歌落幕,美麗的女歌手正揮手道別。符黎想在網上搜索一下她的名字,恰好手機彈出令兒的消息。她點開,回復兩句,不小心碰到了聊天列表中的藍色頭像。去年,在人聲鼎沸的這座公園,她收到衛瀾誤觸的語音電話,以及一張照片。他想展示可愛小貓,構圖的視覺中心卻是挽起的衣袖和撫在貓身上的手。
忽然,符黎覺察到,如果她是一條海里的魚,那麼早在那時,他就站在岸上開始甩鉤了。
“姐姐。”
他在身邊呼喚她。之前小葉也會喊她“姐姐”,可遠不及現在這麼頻繁。她回過神,稍稍仰起頭。
“你的車……是別人送的嗎?”
葉予揚發誓他沒有故意窺視她的手機,只是兩人在傘下靠得近,他的視力又好,屏幕上的聊天界面便清清楚楚地映入眼中。有人想送她一輛車,也許是他不喜歡的人。他感到嫉妒,又不確定這份嫉妒該不該存在。在等待回答的幾秒內,他看見工作者搬走了樂器,隨後,新的音樂在遙遠處奏響。
“是爸媽送的,我覺得應該不能叫‘別人’。”
“那當然了。”他鬆了一口氣,忽而把開心寫在了臉上。“對了,我們拍照吧。”
趁陽光正好,兩人收了傘。符黎舉起手機,露出笑容,身邊是正值青春的明亮少年。他們以舞台和熙熙攘攘的人群為背景,記錄下這個燦爛而肆意的夏天。
“給我看看。”
小葉自然地伸手,她也自然地遞過去。他問能不能發過來,她就乾脆讓他直接操作。他按了左下角的分享鍵,傳給自己,然後重複一遍,手指懸在那個藍色頭像上面。
——姐姐,如果我這麼做,你會生氣嗎?我已經準備好了借口,最常用的那種。這是個不太好的手段,可我想得到一絲線索,想了解在你心中究竟誰更重要一些。
就這一次,他想著,把合照發給他。
※
下午兩點半,他們的朋友如期登台。
葉予揚沒站在符黎身側,而是在她背後。最近他又長高了一點兒,0.5厘米,或者0.7厘米,總之能夠護住她,避免推搡的風險——雖然她說過“不能把安全託付給十八歲的男孩”,但他知道這是兩碼事。
聚集在附近的聽眾比冬季還要多些。小夏有叄首歌的時間,第一曲是最近寫就的新歌,講述一個人漸漸生出莖葉,變成一株綠色植物。“夏天是你的季節”,六月時,符黎曾感嘆過,但這首歌沒有夏日的歡快氛圍,反而蔓延著淅淅瀝瀝的濕潤的哀傷。天空陰沉灰暗,即是白日也像夜色,雨滴從屋檐低落,打在深綠的葉子上,讓它空洞,讓它垂頭。她望向舞台,被裹在音樂里,想要朝後面傾倒。假如現在是嚴冬時節,她真的會允許自己倒向他。
“這首歌有幫大家降溫嗎?”
似曾相識的一幕,捧場的各位給出歡呼,唯獨小葉偏偏要喊沒有。台上的人道了聲“謝謝”,還是看著他們說的,顯出彬彬有禮的幽默。
“再過幾天就是大暑了,真的很熱。不知道你們喜不喜歡夏天,我是喜歡的,但同時我也很貪婪,因為我總是在寒冷的時候懷念夏季,又在炎熱的時候懷念冬天。不過,接下來兩首歌應該可以讓溫度再慢慢升高一點,希望你們聽得愉快。”
夏子翊背起了吉他,彈奏出樂曲的開端。是去年聽過的復古情歌,卻因為夏日的色彩增添了別樣綿密曖昧的氣息。現場演唱的感染力永遠令人悸動,他唱著愛,似乎也在催促人們相愛,在音樂里,沒有人會無動於衷。那一刻,葉予揚腦海中有許多想法。想碰一碰她的頭髮,想牽她的手,想從背後抱住她,全部都是抬起手就能做到的事。可在那之中,他還感到愧疚,而且,遺憾的是,夏天根本不是適合擁抱的季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