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路上,街邊微弱的黃色亮光在某一瞬齊齊熄滅。上次目睹這個過程好像還是久遠的時候,學生們身穿校服,迎著朦朧的黑色清晨奔向學校。冬季,北半球夜比晝長。她想到這個重複千百次的中學地理常識,想到比遙遠更遠的,活在極晝和極夜的城市。
墜痛裹挾著半個身體。如果要流血就讓它流吧,這是宿命,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能力。仲影抬起手臂讓符黎當作支撐,問需不需要背她走到計程車等待的十字路口。“不用,”她說,“你也辛苦了。”
他們都看得出彼此的狀態。但她卻沒有發覺那些惡意威脅的信,沒發現他近來所承擔的東西。對了,他其實什麼都知道……
頭腦昏沉,她迷迷糊糊地問仲影有沒有與別人產生過節。極度的睏倦與痛感交織,在那之間,她還思索了一下他能不能聽懂何為“過節”。他寫下的故事裡好像出現過這個詞。疲憊的思緒飄忽著,失去邏輯。像自記憶的海洋里撈起近在咫尺的月亮,符黎忽而覺得自己應該很了解他——文字不會騙人,可能一行會,幾百字幾千字會,但幾十萬字不會,儘管他時常只是一個冷靜的敘述者。
符黎儘力依靠自己,但不知道有多少重量壓在他的手上。奇怪的是,有時人被夢中的墜落驚醒,有時又無懼於縱身一躍。只有出版社的編輯——仲影的回答出乎意料。她以為他們一直合作得很好,而且作家與編輯理應親密無間,如同所有影視劇和書籍的創作感言。
“我反對他們用短視頻營銷。”
他用一句生澀卻嚴肅的語句回應。
※
再醒來時已經是中午十二點。凌晨她困極了,體內像被一柄劍貫穿似的痛,連帶著腰背都難以直立。幸而在她身上,痛經通常不會持續太久。窗外陽光耀眼,蒸發掉多餘的水汽,那種炎熱和乾燥彷彿退回到小時候的夏天。
睡眠沉重,也逃不過幻夢纏繞。符黎夢見有人質問自己和室友的關係,但她給不出最確切的形容。清醒后,她躺在床上,意識到那似乎不是純粹的夢。需要探明受害者之間的聯繫,否則無法解釋惡意的來源,她能夠理解,但隱約感到一陣徘徊不去的、猶疑的傷感。人們總是傾向於把另一些人置於密密麻麻的關係網中——即使你選擇孤獨——因為那樣做很方便,彷彿操弄一盤明朗的紙上遊戲。在歸納式的經驗之下,卡片被老練地擺在一起,中間沒有留下任何餘地。是啊,無論什麼時候,簡單都具有十足的誘惑力。簡單的印象,簡單的人際關係,簡單的原因,簡單的打量的眼光。
過了一會兒,符黎開始思索第二件事,關於教師給她留下的評語。當年,十五歲的少女打開周記本后看見那行字,羞慚得滿面通紅——它看上去就像一句輕蔑的嘲笑。她覺得魂不守舍,昨晚亦是,有人拿起了鋒利的工具,剖開土地,砍向庇護心靈的巨型樹木。但如今,符黎比過去更堅實。懷疑是她的力量,首先從兩個基礎的疑問開始:我是否“真的”如他所說,對惡意缺乏想象;進一步,對惡意缺乏想象是不是“錯誤”的。
答案清晰明了。
卧室外有一丁點響聲,不劇烈,也許室友在用這種方法告訴她,他起床了。她將第二個疑問發給他,想知道屬於對方的答案。“別惹作家。”同時,符黎突然感慨,因為他們會把犯罪者和結下樑子的人通通寫進書里,為之安排殘酷的命運。但他好像暫且不打算那樣做。他順著她的話,說他想寫一篇新故事,主角是一個無法想象惡意的女孩。
“她會不會無法理解‘惡’這個字的含義?”按下發送鍵前,她想了幾秒,畢竟那是屬於他的故事,外人無從干擾。“早上好。”
“早上好。”他們隔著一面牆,用綠色的即時通訊軟體交流。“下午我還要去警察局。”
“那我也去。”
“不用了,你在家休息。”
“我可以的。”
體內經歷一次撕裂后就轉為隱隱作痛,要容易忍受得多。
“好。”
事實上,在這座城市,那所建築的正式名稱並非“警察局”。但那實在沒有什麼糾正的必要。她只是又被提醒了一次:仲影不是生長在這裡的人,現在他使用的也不是母語。如果換作她身處異鄉,一定難以獨自處理這些沉重的程序事務。
他收到了通知,卻沒有人聯繫她。同一條熟悉的路上,兩人聊起出版社的所為。兩個月前,營銷編輯趁著短視頻的熱度公布了他的部分信息,還扒出了他大學時兼任網店模特的照片。於是他的書加倍地暢銷——很大程度上出於對他的形象與人格的褒獎。符黎對此一無所知,自從發生持刀傷人事件,她就削減了沉溺於網路的時間。
曾經希望恐懼會隨著那條短視頻一起埋沒在信息爆炸的時代,但背後的操縱者毫不憐憫,反覆將它推到人們面前。她輕輕嘆了一口氣,感覺血液從體內洶湧流出。
“大家都身不由己……”她頓了頓,“我也想看看那個兼職模特的照片,可以嗎?”
仲影一直擔憂這些風波會連累她。但符黎只是揚起明亮的目光,沒有任何怨懟。
“回去給你看。”他承諾道。
炎炎夏日的下午,無法在外面停留太久。警察讓他們簽署了一些文件,今年她第二次做這些事,應該已經熟悉了這些流程。作案者如實交代,由於近來生活遭遇不滿,所以在網上尋找發泄對象,通過一些特殊手段盜取信息,實施威脅恐嚇。荒謬的動機之下,這人的做法甚至有點聰明,不是直白地寫上“去死”之類的污言穢語,而是單單羅列行蹤。但警方仍然判定這種行為觸犯了法律。他得到了相應的拘留時間,長達故意傷害未遂的叄倍。
傍晚,一切都結束了。他們去了超市,符黎始終跟著他,心不在焉。無力感掙破了樹木的蔭蔽,再度從內部湧上來。大家都身不由己,她又默默重複了一遍。上次,有個女孩在這兒認出了仲影,請他簽名。貨架上整齊地擺著飲料,瓶身印著偶像演員俊俏的臉。他原本不情願一些消息流傳到網上;她原本不情願再被迫記起有關佳日文化的回憶。所有的事都在催促他們離開,去遠方,遺忘這些焦熱的愁悶。
她不止一次自暴自棄地想過,如果當初他沒有幫忙奪下李爭青的刀,如果那柄白刃刺入身體。似乎只有讓未遂變成既遂,那個自大狂才能受到更嚴厲的懲罰。仲影會保護她,朋友、家人們都會,但他人終究無法療愈她的破損——它源於更深邃處,源於失靈的天氣預報,源於被列為禁忌的煙花火焰。
“又下雨了。”
他們走出超市,被困在這座商場。情緒一整天起起伏伏,流離失所。大雨驟然降落在可見的視野之外,幾乎沒有人隨身攜帶雨傘。
“陣雨,”他說,“很快就會過去。”
忽而,她覺得這句話有幾分文學性。
不遠處的服裝店裡,一面穿衣鏡掛在牆上,映出現在的模樣。符黎抓了一把頭髮,弄得稍顯凌亂。雨會停止,淋濕的也會吹乾。已經不再需要發泄和放縱。她想要更多養分,更多直視的勇氣。
“仲老師,我們去染髮吧。”她向自己頭頂指了指,“我想把這玩意兒染成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