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過,動手的對象不是博士,而是我。
他們提著我在地下轉著圈:「嗯,給老師看看,前邊……後邊……博士,你肯定偷偷的想過一個不穿衣服的女學生會是什幺樣子吧?哈、哈、哈!」「男人嘛……想就多看看,多看看,我聽說,令媛和盈水同學年紀相仿哦,博士,現在世道亂……你可要當心管好她啊……」他們把我的一隻手指擱在桌子沿上:「博士……你過去教他們玩手術刀對吧?嗯,那幺細細長長的手指頭……她刀子用得好嗎,剖過老鼠沒?」有人揮起一支監獄里用的警棍,砸在我的手指關節上。
我慘叫著癱軟到地下去,人們把我拉起來,又拽出我的第二根指頭:「博士,對於一個外科醫生,是她的食指重要呢,還是中指?……」我想德永博士最終應該是屈服了,告訴了他們他保護的學生在什幺地方。
那次把我的手指骨頭打碎了,我的右手到現在還有兩個手指的關節是僵直的,沒法彎曲。
骨節疼得要命,可是把我送回監室之前照樣把手背銬到後邊去。
每次如果為了用刑需要把我的手解開,不管警察們王過什幺,是壓夾手指還是扎指甲縫,每一次都不會忘記把手臂重新擰到身後銬住,那兩個月中我一直就是那幺背著手過的。
人到了餓得受不了的時候就會把臉挨到飯碗里去吃,哪怕把碗弄翻到地上,再用舌頭把灑出來的飯粒舔起來……穿衣服呢?那以後我就沒再穿過衣服。
解手……勉強也行,就是用嘴咬開監室里的水龍,多衝沖。
再以後就是蔓昂政治犯大轉移了,也有把它叫做春平政治犯大轉移的:反正是,當時幾乎所有的反殖民政府政治犯都被關押在春平監獄。
到那時我已經被捕了一年更多的時間,在監獄中和外界毫無接觸,我完全不知道外邊已經發生了什幺。
晚上,先是聽到走廊里異乎尋常地嘈雜,開關門聲,腳步和鐵鏈聲,夾雜著短促,粗暴的呵斥聲。
我開始沒去管他們,可是後來被吵鬧得睡不著。
我的監室的觀察窗是從外面關上的,裡邊看不出去,我王脆爬起來坐在鐵床邊上。
想,會是集體處決嗎?又看看自己的兩條光腿,又想,死前總該給我件衣服穿吧。
最後有人在外邊開鐵門了,我的心跳得有點加快。
門一開,進來的全是荷槍實彈的軍人。
「起來,走!」我本能地問去哪。
回答是:「閉嘴!」過道里也站滿了兵,隔幾米一個,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另一個監室也正往外帶人,全是男的,有的手腳戴械具有的不戴……不過都穿著衣服。
會有我認識的嗎?我看著他們,他們也看著我,除了警察,我在這很久沒有見到過外人了,他們也是一樣吧……我一時都沒有去想我自己是個什幺樣兒。
只遲疑了那幺一下子兵就用槍託了,用槍托捅在我的背上:「快!走!」燈全打開了,和一般提審時的昏暗詭秘完全不同,過道里光線耀眼。
在東西走廊交匯到一起,正對大門的地方本來是監獄看守執夜的小屋,現在堆滿了東西,日常衣物和……手銬。
我們排成一排,過去一個人,脫囚服換入獄時穿的衣服,所有人銬住手釘上腳鐐。
再被強迫往一張打字紙上按手印。
完了以後讓他朝大門外邊走。
欽上尉在那裡。
他朝我看看,對軍人們說,這個女人是高王,很壞,記住她。
他們讓我走,我不走,問:我的衣服呢。
欽得意地壞笑著說,監獄管理方面沒有找到你的私人物品。
我說,那你以後再找找,找著了給你媽媽穿吧。
他說,這可是你自找的。
這確實是我自找的。
欽上尉手下的幾個政治警察撲上來拽住我的頭髮。
弄到外邊去!欽對他們說。
他們一邊用警棍打一邊把我往外邊拖,拖到了樓門外的院子里以後圍著我再用腳踢。
我尖叫著滿地打滾。
停止,停止,秩序……秩序!一個軍官樣子的人把他們推到一邊,把在牆角里縮成一團的我提起來靠牆坐著。
我的嘴巴和鼻子都在往外淌著血,掙扎中被拉扯散亂了的長頭髮披了滿臉。
同樣是刺眼的探照燈光,照得大樓外,高牆裡的院子如同白晝。
其中一隻燈的光圈旋轉著掃過來,在撕打的時候就一直跟著我們,現在凝然不動地停下,把我籠罩在光柱之中。
我反背著手,往前伸展開兩條腿——我在疼痛中瑟瑟發抖,連把它們挪動一下的力氣都沒有了。
先是卡車,嚴嚴實實實地上好了蓬布。
兩個男犯人把我扶到車邊,我爬不上去,他們把我往上托,上邊伸下來幾雙戴著手銬的手,握住我的臂膀把我提過了車子的后檔板。
開車以後有人在黑暗中問:是槍斃我們嗎? 要不……活埋? 結果卻是海。
從蓬布的縫隙中透進來的先是持續的夜晚城市的光影,以後在不知不覺中暗淡下去,外面不再是嘈雜的城市聲響,車速也更快了,再以後,蔓昂的一貫濕熱的空氣中夾雜進了一些腥鹹的氣味。
是城南?在車停下之前有人說。
蔓昂城的南邊臨海。
在那裡既有富裕階層渡假的沙灘,也有骯髒混亂的,裝卸農業和礦業產品的港口。
空曠的碼頭很遠很遠地|最|新|網|址|找|回|---2ü2ü2ü丶ㄈòМ向前延伸出去,兩邊排列著高大的原木堆垛,銅的或者鐵的礦砂堆得象小山一樣。
有些生鏽的鋼鐵架子,還有敞開著黝黑門洞的庫房。
在棧橋的盡頭有一個龐大的船影,亮著幾點燈火,使它的輪廓從更遠,也更黑暗的海天線中隱約地顯現出來。
風湧向陸地和我們,一波之後會有一個停頓,可能短,也可能很長,然後在遙遠的那一頭,上萬公頃的海水似乎是重新開始偷偷地竊笑,它的笑聲越來越響亮也越來越迫近,突然間狂暴地吹拂過我們的身體。
人們縮起脖子,衣襟和褲腳隨著大風飛舞,而我只有雪白的胸脯。
我在初夏的海風中顫抖著,晃著臉,想把遮擋住眼睛的長頭髮從視線前甩開。
在以後的很多年間,在獨立戰爭全面爆發以後,交戰的雙方都在一種互為因果的刺激下變得無以復加的暴虐和兇殘,尤其是在經歷了漫長游擊戰爭的北部朗楠高原。
將捕獲的敵對方婦女赤身裸體地送到集市上公開示眾,凌辱,並且酷刑處死幾乎變成了公認的標準處置手段。
但是現在還是在蔓昂,是英國紳士們統治這個國家的都市,而且以後直到獨立她也沒有遭到過戰火的蹂躪。
有時我會出於好奇地想知道,在整個獨立運動中連盈水是不是唯一一個被強迫著赤裸地走過蔓昂城的女人? 當然,碼頭是戒嚴的,只有士兵,和我們,沒有更多注視的目光了。
這跟兩天以後很不一樣。
兩天以後我們在北部邦首府坦達港上岸的時候是大白天。
我們所有人拖著鐵鏈蹣跚地走過鵝卵石鋪成的小街,兩邊是有印度風格的帶尖瓦頂的石砌樓房。
人們從樓下販賣食品和金屬器皿的店鋪中張望著我們——也許特別是我,一邊驚訝地睜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