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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打了個電話到鎮上,聽接電話的舅舅說是母親要拿那些錢幫小弟娶親。
我覺得奇怪,小弟開春就死了,都下葬兩月了,母親莫不是傷心得糊塗了吧?我剛好辭了差事,又擔心母親,便收拾了個箱子,踏上了回鄉的火車。
我謀食在北方,回到那個南方小鎮要坐八天的火車。
站在月台等車時,我縮著脖子,低頭抽著煙。
雪早上就停了,清掃過的地上結了層薄薄的冰霜,踩在上面“咯吱”作響,口裡呼出的白霧在空氣中漸漸消逝。
後面突然傳來吵吵嚷嚷的聲音,我還沒回頭,便看到身邊跑過一個小孩,衣裳襤褸,接著是個胖女人,穿著貂皮大衣,邊滾邊叫:“小偷!捉小偷!”等車的都看著,連動都沒有動,只用眼珠子轉了轉,跟死魚一樣。
很快地,兩人一前一後隱入了人海中。
這局勢,誰會想要惹什麼禍端啊。
我想著。
抽完最後一口煙,把煙蒂扔地上,踩了一腳。
這時,火車進站了。
我拉緊大衣,提起行李箱,跟著上車的人流向火車逼去。
千辛萬苦終於上了車,進到卧鋪車廂,裡面已經坐了對年輕男女,男的穿著棉襖馬褂,女的穿一身素白旗袍,脖子系著一條格子長巾,長得倒是白凈。
窗邊的桌上放著一部留聲機,正放著小曲兒。
那兩人看到我進去,原本拉著的手分開了。
我脫下帽子,向他們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男的也忙向我點頭,那女的低頭向我福了福,縮到男人背後去了。
我睡下鋪,把箱子往床腳一扔,脫下沾了冰渣的大衣,便躺到床上去閉了眼,實在是太過疲累了。
車窗外擠著送行的人,有的紅著鼻頭,淚流滿面,有的拚命招手。
車廂算是頗為溫暖,在我睡得迷迷糊糊間,火車開了,載著我向久違的故鄉而去。
我睡醒一覺后,覺得神清氣爽,睜開眼時,看到一個身影坐在窗邊,渾身像泛著橘黃色的溫暖的光暈,映得米色的車廂壁也彷彿泛著光。
我定睛細看,那原來是個身形修長的男子,頭髮梳理得一絲不亂,鼻樑挺直,戴著副金絲眼鏡。
他坐的位置剛好擋住了難得一見的冬日暖陽,所以才會發光。
他的膝上攤著本硬皮書,正低著頭看書。
那對男女不見了蹤影,只有那部留聲機還在放著悠揚的小夜曲。
許是覺察到我醒了,他轉頭看向我,微微笑了下,道:“你好。
”我盯了會兒他的眼,總覺得似曾相識,很面熟。
我性子一向寡淡,不太喜與人套近乎,但還是打起精神跟他攀談起來。
一談之下,方知道他與我是同鄉,同姓蘇,也是很早便出來了,沒再回去過。
問到他為何不回去,他盯了會兒書,我以為他不想說,便遞了支煙過去,自己也叼了支,他道謝後接過,幫我點上了,再為自己點上。
他吐出個橢圓的煙圈,看著它慢慢隱入空氣中,道:“也不是我不想回去,只是......”他那狹長的鳳眼在眼鏡后隱隱透著厲光,浮起一股暴戾的血腥氣息。
我再眨眼時,那種感覺消失了,他還是溫文爾雅地坐著。
“那麼,你呢?”他問道。
我把煙夾在指間,道:“也沒什麼理由,就是離得遠了,便不想回去。
”他聽了,笑笑,沒再說話,低頭繼續看書。
我抽著煙,看著窗外那飛速向後退去的白楊,心中沒來由地浮起不祥之感。
這時,那對男女回來了,男的臉色很難看,女的臉都發青了。
見了我們,那男的勉強扯出個笑容,拉著女的坐在留聲機前。
難言的沉鬱,隨著悠揚的音樂,瀰漫在狹小的車廂里。
到了半途,同車廂的那對男女又出去了,許久都不見回來。
叫人去找,卻發現他們倆死在了衛生間里。
男的頸動脈劃破,血流了一地,手上緊握著一把餐刀。
女的被那條格子長巾吊在男人的旁邊,舌頭伸得老長。
天氣冷,他們的身子早就涼透了,照現場情形看,應該是自殺的。
他們沒有帶任何行李,從他們身上搜到車票,一看,竟也是回那個小鎮的。
蘇先生看了看那票上的地址,眼中又閃過一道厲光,稍縱即逝。
我望望窗外的雪,心中不祥的感覺更加強烈了。
一路上,沒再出什麼事。
與蘇先生漸漸熟絡了,知道他全名蘇芫皓,行五,“你可以叫我蘇五。
”他這樣說。
禮尚往來,我也把我的全名告訴他,他聽了,道:“原來你便是蘇道齡。
”我問:“你聽說過我嗎?”他微笑道:“被人在報上抨擊成那樣,竟然在另一份報上登那麼大的聲明,只寫兩字,你真是很有性格啊。
”我嘴角有點扭曲,道:“你在嘲笑我?”他忙擺手道:“不是不是,請你不要誤會,我說的是真的。
畢竟,那幫人打著革命的旗號,卻連你辦個女校都要在一邊嘰嘰歪歪,說什麼傷風敗俗,‘放屁’兩字雖俗,卻很符合他們的形象,加上沒有指名道姓,他們也不好發作。
”我聽了,也不想再說話了,就算說了也不起什麼作用,前幾天已經深有體會了。
時局如此動蕩,連講句話都要擔心被人抓住小辮子,我已經煩透了,辭去女校的理事一職,也算是一種解脫了。
蘇芫皓見我閉了嘴,便轉了話題道:“蘇先生......”我聽了,道:“我與你都姓蘇,你還是叫我蘇三吧,我在家排行第三。
”他笑笑,道:“好,蘇三,你聽說過陰親嗎?”我聽了,心裡一震,問道:“什麼是陰親?”蘇五道:“所謂陰親,便是未婚夭亡的男子死後,活著的人怕他在陰曹地府孤零零的,要給他找個也是未婚便死了的女子合葬在一起,稱為圓墳,在地下也好做個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