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音化倡(觀音vs魔頭) - 郊外新墳

丹妘趕來之時,蘭胭已然咽了氣。
華麗雅緻的內室里擠著好幾位女子,一堆人圍在蘭胭床邊低聲啜泣起來,見她來了,嫻玉尤哽咽道:“姐姐,丁娘給她灌的葯沒處理乾淨,血崩之症未愈,又染了病。”
丹妘走到蘭胭床前,安神香還燃著,清和溫柔的氣息,她掀開錦被,蘭胭身下卻是潰敗的紅。
這是丹妘來柳心樓三個月來,第一次見倡女死去,她還記得蘭胭被賣進來的時候,死死地著抓住那個頭也不回的男人:“鄒郎,我懷了你的骨肉,求你了,別賣掉我。”
丹妘就在樓上垂眸看著,看她聲嘶力竭地哭喊,被她的相公甩開,被龜公按著,丁娘給她灌了葯弄掉了她腹中骨肉。
很長的一段時間,蘭胭都鬱鬱寡歡,她不得不被迫接客,丹妘會去陪著她,或是代她接客,後來蘭胭有時莫名會笑起來,綉了許多孩子的小衣,背著龜公在後院拉著丹妘一起偷偷燒掉,看著火光喃喃道:“也好,孩子會去更好的人家。”
火光之中,丹妘只記住了那雙含淚的凄楚眼眸。
她那般期盼來世,恨不得立刻結束今生的苦厄:“等下輩子,娘一定生個好人家,好好愛你。”
下輩子來得如此之快。
丹妘沉默地看著她慘白的面容,動手開始給她整理遺容。周圍的啜泣聲不斷,兔死狐悲之意甚重,琉璃國里,倡女們大多早逝,死狀凄慘,今日的蘭胭,很有可能便是日後的她們。
哭泣的倡女們紛紛開始替蘭胭梳洗更衣,一聲叫罵打斷了她們,丁娘帶著人進來,狠狠剜了她們一眼:“都躲在這兒幹什麼!人死了就扔出去,一個個躲懶,我看誰敢哭哭啼啼,敗了客人興緻,都給我收拾仔細了,滾去前頭接客!”
眾人噤若寒蟬,一時低下頭去,龜公已然三五下推開她們,喝令她們出去,一邊拿著屍袋,嫌棄地去拖床上的蘭胭,準備將她扔出去。
丹妘忽然按住了兩名龜公粗黑的手,力道之大,叫龜公想痛呼出聲,但卻好似莫名啞巴了,斷然出不了聲。
他們驚訝地看向素來最柔弱的丹妘,疑心是不是生了錯覺,怎得被她隨意一按就動彈不得?
丹妘緩緩回頭,看向那張分外刻薄的面孔:“求丁娘寬恕片刻,好讓我替蘭胭下葬。”
她鬆了手,曲膝跪在丁娘眼前,龜公本想立刻將人收拾了,卻仍舊動彈不得。
“少廢話,還不快去伺候你的客人,還是說沒在水車上待夠?”丁娘是半分面子都不肯給的,她掐住丹妘的臉,使了巧勁扇了一耳光,“收起你那副慈悲心腸,少為別人出頭。”
嫻玉一見立刻擋在丹妘身前:“丁娘,手下留情。”
丁娘好不容易請來的一個肯給她醫治這些賣品的醫女,因此對嫻玉還算客氣,只是也沒空搭理她,一抬頭便示意叫人把她請出去。
“丁娘!別傷她了!”
嫻玉再是無奈,也還是被推搡著請出了此處,推出門時恰見尤邈站在門外冷漠地聽熱鬧,目光全然沒有分給她一刻,沒有些許施救的意思。
果真如此,一到青樓,什麼人皮都撕下來了。嫻玉心中暗恨。
一門之隔,尤邈懶散地聽這場熱鬧,又聽到清脆的掌摑聲,一時皺起眉頭,那個人怎麼總是被欺負。
“明日丹妘會多接一倍客人,萬望丁娘開恩,給我一些時間。”她依舊柔聲細語,沒有半分惱怒。
丁娘精明的目光落在她帶笑的面孔上,很是不屑:“你有什麼資格跟我談條件?今日就給我多接一倍客人。你們兩個還不快把蘭胭扔出去!一個個賠錢貨。”
豈有此理。尤邈厭煩極了,妖魔之中,雖也是弱肉強食,可下作到此等地步他卻是聞所未聞。
“她今日只伺候我一人,你還想讓她去陪誰?”尤邈不耐煩地推開門,抽出荷包隨意扔了一地金子,丁娘立刻彎腰,諂媚道:“是貴人您來了,是奴疏忽了,這就讓丹妘來陪您。”
“退下。”尤邈扶起丹妘,她白皙的面孔上沒有指痕,只是微微有些紅意,稍稍抬眸瞧了他一眼,溫和得很。
但尤邈覺得那眼裡少了些東西,或許從一開始就沒見過她的眼裡出現過那種東西——感激。
人走了,將地上的金子一枚不落地撿乾淨了。
外頭歡聲笑語,這裡死了個人都無人問津。
尤邈看著丹妘理好蘭胭的衣衫,吃力地準備背起她。
“我送你。”他終究看不過眼,一揮手,人便隨他一起消失在原地。
再回過神來之時,他們已到了郊外,尤邈單手舉著一方棺木,重重將它放下,轟隆一聲悶響,棺門微開,丹妘瞧見蘭胭安安靜靜躺在木棺之中,現下只差新土掩埋。
尤邈留心注意丹妘的眼睛,有驚訝但仍舊沒有感激。
“多謝公子。”她客客氣氣道,跪下去徒手捧起泥土往棺木上埋。
尤邈打了個響指,她便站了起來,那土已埋好,碑已刻好。
“你怎麼動不動就跪下。”尤邈有些瞧不起。
丹妘柔聲道:“死者為大,尊敬些無妨”
尤邈卻突然笑起來,荒冷的郊外,即便是夏夜,月亮也顯得如此陰森,遠處樹上的寒鴉被他突兀的笑聲驚飛,丹妘卻無動於衷。
尤邈挑眉看她:“意思是你跪的都是死者?”
“生與死又有何區別?”丹妘微笑道,“公子還能變出香燭紙錢來嗎?丹妘先謝過公子。”
“你倒是一點也不客氣。”尤邈如她所願變出紙錢香燭,看人一本正經地開始灑紙錢,“你也真不怕我。”
丹妘笑笑不語,在蘭胭墳頭敬了香,口中念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渡一切苦厄。”
尤邈靜靜聽她念心經,看她身上還穿著水紅的襦裙,打扮得花枝招展,可卻跪在這樣荒涼的墳前虔誠地念心經,試圖超度蘭胭。
太奇怪了,這個凡人,不畏妖魔卻又敬畏鬼神。
她臉上沒什麼悲傷之意,卻重重地給蘭胭嗑了三個頭,而後起身自顧自地往回走。
“你去哪兒?”尤邈眯了眯眼。
丹妘回頭,疑惑道,“回柳心樓,公子不同行嗎?”
尤邈再度被她逗笑。
有趣,真的有趣。方才施法而來,現下她便自覺要徒步回去。
“走罷。”正巧他有的是時間,同她散散步也無妨。
二人並肩而行,身後孤零零的新墳不斷遠去。
夏夜的風吹在身上,談不上多麼舒服,四周都是些靜立的高樹,照著月影更顯陰森。
尤邈抬頭,看這明晃晃、冷冰冰的月亮,袖子卻忽然被人拽住了。
他疑惑轉頭,丹妘停了下來,拉著他刮爛的袖口:“公子的衣袖,想是抬棺之時刮破了。”
她低下頭,拉著他的衣袖,從袖口裡摸出了針線,認真地給他縫補。
“你為何隨身帶針線?”其實這件衣裳破了扔了便是,但尤邈此刻並不想如此,看她低頭安靜的眉眼,她溫柔地捧著他的手臂,一針一線給他縫上衣袖。
被人小心翼翼對待的感覺,尤邈從未感受過,儘管丹妘此刻不過是在做尋常的針線活,他依舊覺得有些隱秘的高興。
“總有用處。”漆黑的袍袖很快看不出破損,丹妘收起針線,沒有告訴他是蘭胭總要給孩子縫衣服,所以她隨身給蘭胭備下的。
但以後這些針線大抵是無用了。
到柳心樓下之時,丹妘微微行了一禮便要離開。
“明日見。”他卻開口。
鶯聲燕語掩蓋了丹妘的聲音,丹妘回身一笑,他從她的口型辨出了那一句明日見。
尤邈轉身輕快地離開,忍不住抬起手碰碰右邊那完好的衣袖。
明日見。他再度回頭看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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