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會已畢,耿照攜眾首腦往靈堂捻香,並於褚星烈靈前行三跪九叩的大禮,大悲無言,低迴不已。
隨後裁示:兩具遺體火化之後,惡佛的骨灰並《山嶽潛形圖》,交玉匠刁研空回稟八葉,蓮宗諸位上師如若允可,七玄同盟耿盟主願親赴本山,交代南冥壯烈犧牲之始末。
褚星烈的骨灰罈則暫祀靈堂,方便耿照晨昏祭掃,至於要安葬於何處,他還要再想想,長生園以及沉沙谷半山腰的那間傾圮佛堂前,都在考慮之列。
捻完香,七玄盟的要人們簇擁著耿照,重返半琴天宮的內室,閉門密議。
推蚳狩云為代表,將近二土天里發生之事,擇要向盟主報告。
幽邸戰後,李蔓狂和風篁將戰果帶回了鎮東將軍處,要不多時,朝廷便給姑射一桉定了調,從刑部流出的名單,指首謀是人稱「隱聖」、一向德高望重的江湖名宿殷橫野,此僚不但已認罪伏誅,對誣攀蕭老台丞、害死台丞副貳談劍笏一事,亦供認不諱。
今上震怒不已,下令匣首平望,算算時間,這兩天差不多剛到京城,正傳示百官,以儆效尤。
按照往例,之後或將懸於西市,讓百姓也瞧瞧謀逆造反的下場。
消息一出,央土東海各地陸續有黨羽落網,有的鋃鐺入獄,也有拒捕遭斃,就地正法的,當中層級最高甚至到達侯爵,據傳南陵的代巡公主段慧奴也牽涉在內,眼下人正在央土境內,緹騎正四處搜捕,朝廷也公布了懸紅賞金。
至於姑射、刀屍一類滿是江湖匪氣的物事,很快被好事之徒拋諸腦後。
神神刀刀虛無飄淼的,哪有朝廷政爭好看!隨便抄掉一座侯府都不知要死多少人,是你們成天打殺能比?簡直不是玩意兒。
至於夾在令人眼花繚亂的各種拘提、抄沒、砍頭的飭令之間,有一封緝捕觀海天門副掌教「劍府登臨」鹿別駕的義子鹿彥清的海捕文書,被忽略掉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以致鎮東將軍派大兵直薄真鵠山,逼得天門掌教鶴著衣擔保他師徒倆都不在山上,並下令逐出教門、百觀皆不許包庇時,大伙兒都還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據聞談大人死前寫了狀子,告鹿彥清欺男霸女、目無法紀,聖上一看忠臣遺筆,龍顏大怒,著令東海道速速查辦,務必還青苧村民一個公道,算是當中的小插曲,沒幾天工夫輿論又轉向何人涉反被抄、牽連幾何云云,誰理個雜毛道士和他的私生兒子歸桉了沒?「這——」耿照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台丞這……這便平反了?」「正是。
」蚳狩雲微微頷首,面上卻沒什麼喜怒,斂眸平靜道:「據說朝廷有追封蕭、談兩位大人的意思,白城山也會修建墓塚紀念,興許還要蓋廟祠,只等聖旨下來,約莫還要一陣。
此前市井傳得沸沸揚揚的刀屍黑榜,一夜間洗刷王淨,按帝門漱宗主那廂的消息,武林之中亦少有人再提。
」漱玉節見她投來視線,抿嘴一笑,娓娓續道:「正如蚳長老所言。
殷橫野之死,震驚江湖,乃當今武林頭一等的大事,各門各派無不爭相打聽,是何方高手有此能為,甚有好事之徒擬了幾套‘新三才五峰’的榜,無論內容是如何的風馬牛不相及,其中有一條萬兒,家家都列在上頭,無一肯漏。
」黑白分明的美眸滴熘熘地一轉,舉盅就口,不再說下去,眾人皆知她說的是誰。
雪艷青半天沒見耿照介面,忽然冒出一句:「說的就是盟主罷?」眾人都覺沒頭沒腦。
只是雪艷青武力強橫,身份又高,偶有些莫名其妙的舉止,旁人的反應多半是莫測高深,不會在第一時間想到要笑。
耿照對她微笑點頭,示意「知道了」,雪艷青才又端坐如前,美眸平視,恢復原本那副諸事莫擾的清冷姿態;櫻唇雖抿,嘴角卻微微勾起,綻露一絲笑意,似覺幫了他點什麼,約莫連她自己都未察覺。
取下殷橫野首級之人,其實不難猜。
姑射謀反一事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慕容柔與平望任中書的聯手默契,已然呼之欲出。
身為慕容麾下新近掘起的武膽,先於論法大會三戰揚名,繼而一統七玄,向七大派釋出和睦之意者,舍耿照其誰?必是他代表鎮東將軍府和央土任家,摘下了名列「凌雲三才」之一的絕頂高人之首。
這樣的掘起速度和武功造詣已夠駭人的了,更可怕的是他背後除了七玄勢力,竟還有慕容柔和任逐桑當靠山……這讓所有的江湖耳語在瞬間通通沉默。
誰也摸不清這大半年前尚無籍籍之名的鄉下少年,身後究竟有多深的水;情況未明朗之前,附和或抨擊他都顯得太過不智。
畢竟連殷橫野都丟了腦袋。
潛行都的工作就是耙梳這些漸趨靜默的風聲流動,巧妙地把暗示放出去,既不承認也不否認,確保在眾多揣測當中,有正確的、或利於同盟和盟主的部分。
光是這樣,就得用上潛行都里的最精銳,綺鴛迄今仍在谷外各處活躍,和所領的姊妹們還沒被叫回來替盟主「療傷」;若耿照再遲幾天醒來,就非召回她們不可了。
耿照並不熱衷名位,況以他淺薄的官場經驗,也知「錐處囊中,其末立見」的道理,出鋒頭可不是什麼好事。
但蕭諫紙能洗刷污名,實在是太令人高興了,他忍不住揚起嘴角,喃喃道:「老台丞本已有了自污其身、任人唾罵的覺悟,不惜承擔一切罪名……現在這樣,真是太好了。
」幽邸墟殘間的最後一瞥,並不是台丞與他的告別。
早在決戰前的數個無人之夜,少年悄悄潛入軟禁老人的驛館,蕭諫紙便有系統地把一切交代給他,包括策動「姑射」運作的證據,錄有他和七叔各種研究調查的筆記圖冊,還有萬不幸失敗,後續殷賊可能的各種逼迫侵襲,及化解因應等,一一授與耿照。
「我和屈咸亨,都有了背負惡名而死的覺悟。
」經脈和丹田氣海的重創,使他幾成廢人,說話瘖弱虛疲,只有眸子依然放光。
那不只支撐著老人,其實也一直支持著耿照。
「屈咸亨死了,我不會讓你不要悲傷,至少我們保住了他的聲名。
雖然他可能根本就不在乎。
」蕭諫紙冷哼著,連自嘲都像在生生切開自己,耿照的痛悔與之相比,淼小一如隨口哼唱彆曲,連拿出來說都需要勇氣。
「你沒時間想這個。
」老人嘶薄的嗓音將他拉回現實。
被看透的感覺宛若一絲不掛,他的羞愧都快麻木了。
「記不記得,當初我叫你回去?」耿照想起初遇時的那艘平底糧船。
狹窄的船艙,微餿的飯菜,還有那難以入口的粗澀茶水。
怎麼可能忘得了?「回去的人,可以做自己。
」老人平靜說道,出乎意料地並不苛烈,不是一不小心就打了他的臉之類,只是理所當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