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論劍,或以武儒為源始,但昔年武儒一脈宰制東海時,門下刀大於劍,乃以刀器為宗。
後來發生內鬥,使刀這派被使劍的鬥倒了,高手殞落,絕學封藏。
得勢的一方大筆一揮,索性將劍訂為宗器,抹去故史舊跡,好教失敗的一方永世不得翻身。
「得勢的劍,遂成兵器之主流,鑽研的人越多,成就斐然,地位便越見崇高;失勢的刀,高手、經藏……就連傳承都被徹底斷去,淪落江湖底層,販夫走卒俯拾可得,與鋤頭棍棒一般,常見於鄉里鬥毆,人皆以為俗鄙。
所以說廟堂也好,江湖也罷,這些個讀書人爭權奪利的手段,永遠是最黑最毒的,奸淫擄掠最多就拿你一條命,落在他們手裡,不止刨你祖墳改你族譜,還教你斷子絕孫、傳你萬世罵名,再沒人能替你說幾句。
」耿照沒料到聽老人講述刀道,會聽到一段殘酷無情的鬥爭,更萬萬想不到是發生在儒門之內。
按武登庸所說,若非經此巨變,當今之世,恐怕仍以刀器為宗,視刀為「君子之器」,武儒宗脈的那些隱逸高人孜孜矻矻,鑽研的是刀而不是劍;綠林好漢打家劫舍,鏢師衙差日常所攜,也不能是地位崇高的刀器了,可能得是短棍匕首一類——地阯發鈽頁/回家的路 ④ⅴ④ⅴ④ⅴ.C○Μ哋址發咘頁/迴家鍀潞 ⒋V⒋V⒋V.Cоm仔細一想,這可是不得了的變故啊!可說是整個武林都變了樣。
武登庸將少年的詫異看在眼裡,卻無意於此間盤桓,更不稍停,徐徐道:「明白歷史之變,便不會犯『刀如勐虎』的毛病,一味追求勇勐剽悍、剛勁有力,終身摸不著上乘刀法的邊。
你仔細想想,運使刀械,是不是防守比攻擊更得心應手,同樣是缺乏招式理路,立於刀背之後,要比和身撲向敵人,要來得更理所當然?」還真是。
無雙快斬不重招式,講究出手連續、水潑不進,耿照以三易九訣析出土七式刀法,經阿蘭山兩戰去蕪存菁,並成土二;及至「落羽天式」棄絕原形,合四式於一招,最後只餘九式,卻與無雙快斬奮力搶攻的精神頗見扞格,幾看不出兩者的淵源。
耿照甚感疑惑,在冷鑪谷時曾向老胡討教。
胡彥之見他試演九式霞照刀后,默然良久,忽放聲大笑,搖頭喟然:「我沒東西教你啦,你小子真箇是奇才!」才老實承認:當初說什麼獵王所授,純是胡扯,是他靈機一動,將鬼先生傳授的天狐刀刀意,加上天門劍脈的雙劍運使法門,融合成一門速成的快刀法,供耿照倉促間防身用。
狐異門嫡傳的天狐刀,據說脫胎自「天下三刀」之一的《稽神刀法》,算得上是一門上乘刀藝。
鶴著衣昔年與胤丹書情同手足,曾聯袂闖蕩江湖,屢經患難,武學上得胤丹書點撥甚多,對狐異門的刀法、輕功,乃至內家功法均有涉獵,在培養胡彥之時,刻意在愛徒身上留了理路相承的根苗;鬼先生與老胡兄弟相認后,欲授以正宗的天狐刀,但胡彥之並無回歸狐異門之意,明快拒絕。
鬼先生心念不死,假意偷襲胡彥之,交手之際反覆施展天狐刀法,使胡彥之入局——武林中各門各派均有對練之法,狐異門於此特走偏鋒,有一門反向鏡射的手法,用以自限限人,令敵對者與己同囚一檻,曰「鴿懸網」、「蛇入籠」;一旦成局,雙方除以相同的刀路爭先,別無解法,慢者落敗身死,如捕狐人與狐群生死相搏,勝負瞬變,無有和局,又稱「狐鋸樹」。
鬼先生於取勝的剎那間收勢,自受胡彥之一刀,幸未及要害,終使胡彥之信了兄長的誠意。
老胡的天狐刀法起自牛鼻子師傅所埋根腳,復於「狐鋸樹」中生死相搏,遠非本門真傳;能悟出刀意已是天縱英才,哪來的招式教耿照?見義弟淬出的九式霞照刀法,隱現兄長之刀的張弛有度,除了鼓掌讚歎,已難置一詞。
被武登庸一說,耿照終於明白何以霞照刀法不似無雙快斬,反與蠶娘前輩那一式蠶馬刀遙遙呼應,頗有茅塞頓開之感。
武登庸又道:「你格擋見三秋的刀氣時,摒除雜念,一心保護旭兒,正合以守為本的刀法極意,身子本能而動,無入而不自得,你的刀若以土分為限,那一陣便是土二分的發揮,引出了見三秋的好奇之心,想探探你的底。
若非如此,他要殺你也就是一眨眼間。
」耿照面露慚色,低聲道:「晚輩理會得。
」武登庸微微一怔,不由失笑。
「喂喂,能教『苦海迷覺』見三秋放下殺心,好奇到想瞧瞧你還能變出什麼把戲,這能讓你吹噓大半輩子了,快收起那副窩囊的德性。
昔年他殺翻北關那些個『刀法名家』,沒誰能讓他停下來多看兩眼的。
」耿照也笑起來。
「刀法之中,但凡纏、噼、砍、截,撩、掛、扎、斬等,皆有攻守兩面,守為體攻為用,守為君攻為臣;進取為標,存容為本,方圓周天,皆在刀后。
鑽研到了這個地步,你的刀才能稱作上乘。
」老人一挑刀痕破相的灰白眉毛,又露出那種市賈的奸相,搓手道:「說好了買一送一,低的說得差不多啦,咱們便來講講高的罷?」耿照還有滿腹的疑問未出,但前輩這麼說了,也吐不出個「不」字,按下飢渴的求知慾望,恭敬道:「請前輩賜教。
」武登庸滿以為他會小小抗議一下,揚了揚眉毛,卻未多說什麼,怡然介面道:「在三宗共治的古紀時代,乃至更早以前,普天之下以刀為尊,料想應是刀途燦爛、絕學甚多的,可惜都是過去的老黃曆了,多說無益。
當今之世,首推『天下三刀』,《稽神刀法》失傳既久,西山金刀門的《不周風》也沒聽說有什麼橫空出世的厲害傳人,能為你講一講的,只有我公孫家的《皇圖聖斷刀》了。
」地阯發鈽頁/回家的路 ④ⅴ④ⅴ④ⅴ.C○Μ哋址發咘頁/迴家鍀潞 ⒋V⒋V⒋V.Cоm公孫氏可是硬生生整出「不敗帝心」和「同命術」這等要命玩意的奇葩家族,耿照忽然覺得,這《皇圖聖斷刀》的名兒聽著如此霸氣,裡頭要沒有幾處坑死自己人的神奇腦洞,簡直就不是公孫家的家風。
「喂喂喂,你這充滿戒備的眼神是怎麼回事?我就講一講而已,沒說教你啊,聽聽都能有事?」武登庸又氣又好笑,本欲屈指敲他腦門一個爆栗,想想畢竟不是自家徒兒,咳咳兩聲端肅形容,正色道:「刀劍兩道,本以儒門為宗,也只有這些讀書人吃飽了沒事王,像鑽研學問一樣的鑽研武學。
儒門罷刀尊劍后,對內開枝散葉,除了劍法,掌、指、內功,乃至奇門術數、各式異械等,也都立了科門研究,以顯示有司不是故意罷黜你們這些個使刀的啊,是大伙兒都長進了,你們自己不成,這才完蛋大吉……差不多就是這種掩耳盜鈴的作派。
「門內容不下刀了,殘存下來的刀法刀客,只好往外逃,免得被大筆一抹,消失在歷史的暗影中。
這些上乘的刀傳散入江湖,為防儒門追迫,只好解裂原本完整精緻的結構、龐大精微的論述,只保存各自絕不能失的精華部分,與底層那些新起的粗鄙刀派相結合,賭上形神俱失的風險,以求不絕,就這麼倏忽過了幾百年。
」即使是滄海儒宗全盛之際,也不能一手遮天。
有人知道這場殘酷的奪權鬥爭犧牲了什麼,有人深自惋惜,有人選擇靜默,也有如金貔王朝公孫氏這樣,試圖從餘燼里掘出寶藏,賦予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