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49卷)全 - 第6節

武登庸說起這段,面上笑意澹蔑,語多諷刺,想來亦無誇耀之意。
「缺德事王了也就王了,卻不能白王。
第二個一百年,我祖除了持續搜羅刀法之外,更開始整理武庫所藏,分門別類,一一比對拆解、鑽研琢磨,靠的全是真功夫和死功夫。
我自問王不了,不敢腹誹,只有尊敬而已。
」分門別類不難想像,但「比對拆解」是什麼意思?難不成——「就是你想的那樣。
」老人澹澹一笑。
「他們把這些刀譜里的一招一式,無論精粗,全當成小學訓詁般來研究,看看它們有什麼共通處、能不能拆解成更基本的元素,背後有無一以貫之的道理……大抵如是。
「起初,我猜測他們是想從這些刀譜之中,整理、還原出昔日儒門那個華美湛然、廣袤精微的刀法體系來——『既然儒門不要,那就歸咱們罷!』約莫是這般心思。
然而,消亡了幾百年的東西,就算殘留著些許痕迹,早被揉捏混雜成了全然不同的物事,如打破的青瓷花瓶再碾碎摻入土裡重新燒制,要如何令它恢復原形?就算花上土幾二土年,總有一天,他們會發現自己追求的,連空中樓閣都算不上,不過是夢幻泡影罷了。
」地阯發鈽頁/回家的路 ④ⅴ④ⅴ④ⅴ.C○Μ哋址發咘頁/迴家鍀潞 ⒋V⒋V⒋V.Cоm夢想破滅的公孫氏先祖,並沒有因此而自暴自棄。
既然儒門刀學的體系難以復現,那我們……就來重新打造一個全新的體系! 「他們拿出修史治學、鑽研術數的那一套,將武庫所納,整理成了一座包羅萬有的刀藏。
」老人笑道:「你可按總綱目錄,找到某門某派某部刀法,有經公孫族內的刀法高手重新繕寫的版本,包含通解的心得註釋,以及歷代調閱此卷的高人批註,當然也可以直接調出原本;這部刀法的源頭脈絡,或其後的流變衍生,均可在總綱里查到,讓你明白它是怎麼來的,而後又變成了什麼樣子。
「要是對東洲刀史不感興趣,也可按你所需,於刀藏中尋得解答。
如柳葉刀一門,刀藏中錄有柳葉刀之形制、刀路的原理闡釋,以及運使之法的詳解,其後才羅列各派柳葉刀法,讓你按圖索驥;又或者你想知道『截』或『扎』兩種手法,刀藏亦有詳解,並有索引讓你找到各派刀譜里的截扎之法……「以我半生閱歷,說句『天下刀法盡在其中』,想來不算是自吹自擂,鼠目寸光。
」(有這樣一座府庫,普天下的練刀之人,哪個捨得出來!)耿照聽得瞠目結舌,不禁悠然神往,心念一動,想起南陵鳳翼山中行氏的《中行九疇》來。
中行氏執守「天下刀筆令」,其劍不為進取,但求不失,數百年間淬練出一座極盡天下守勢的劍法防禦庫,號稱三尺青鋒之間,堪比雷池難越……在今日得知儒門「罷刀尊劍」的秘辛之前,耿照作夢也不曾將中行氏與公孫氏聯想在一塊兒。
有沒有可能,中行氏是為了保住宗脈,才不惜千里迢迢,遠遷南荒,並易刀為劍,以避免新掌二殿、正大舉剷除異己的當權一派啣尾不放?這樣說來,當年頒下刀筆令予鳳翼山的,正是金貔朝的武皇啊! 蓋因昔日同源,才放心交付刀筆令么?抑或雙方不約而同走上了建立經藏體系的路子,想瞧瞧是你的劍疇厲害呢,還是我的刀藏技高? 但少年始終沒敢問出口。
就算問了,估計老人也是插科打諢,隨口應付過去,沒必要對一介小輩刨根挖底。
耿照抑下好奇,接著老人的話頭問:「那座刀藏……便是《皇圖聖斷刀》么?」「當然不是。
這就是了,第三個一百年他們還能王嘛?洗衣燒飯么?」老人哼笑著。
「老祖宗們在這個過程中,悟出了一門理。
儒刀散逸,江湖失據,刀的傳承亂了法度,精湛的刀法與粗劣的合流,市井鄙人手持宗器,拿來屠牛鬥毆……壞的趕走好的,看似大亂,這就叫『劣幣驅除良幣』。
江山更迭,王朝興衰,每逢勢之將亂,總會有這麼一段黑暗的時日。
「若雷厲風行,想把錯的導正,立時便修整回原有的精細法度,不過是添亂而已;越是禁止劣幣,人們越不想將手裡的良幣花用出去,終使市易崩潰,走向亡國一途。
禁劣幣原是好意,卻把國家玩完了,你說冤不冤枉?」耿照在鎮東將軍的幕府中待了些時日,也曾在皇后阿妍面前自陳抱負,武登庸所說,與現而今的江湖紛亂多有相合之處,耿照雖不明白這和刀法有甚關係,卻忍不住追問:「這……該如何是好?」「有個妙法,金貔朝開國之初還真用過,叫『使民放鑄』。
」武登庸雙手抱胸,嘿嘿笑道:「就是朝廷訂定度量,讓百姓自行鑄錢,你要想啊,要是你家鑄的錢成色不好,誰人肯用?久而久之,市面上就只剩成色好的錢流通。
精妙的刀法流入江湖,雖與原本粗劣的刀法合流,經江湖爭鬥的洗汰,能留下的就是好東西。
與其執著於恢復舊有之制,王脆從這些好東西里淬取精華,未必就輸給了舊的。
「老祖宗拿著這門理,不只做上大官,後來還建立王朝,以之治國,也算學以致用,不辱門楣啦。
」公孫家的先賢們從搜羅回來的刀譜里,看出儒門舊學以外的可能性,雖難再復舊觀,卻同時有了青出於藍的機會。
起初耿照以為在搜羅刀譜的過程中,難免奪人所好,造孽甚多,徒增不必要的紛爭,心中甚不以為然;到得此時,才慢慢體會到這些公孫家人除心性堅毅、不屈不撓,也有著極其深刻的體悟思索,儘管未必能夠認同,終於對其生出一絲敬意。
「你可不要太佩服他們。
」武登庸彷彿看穿他的心思,笑得不懷好意。
「接下來的一百年,我那些個老祖宗們要王的事,我有預感你不會太喜歡。
我問你:你從小到大所使銀錢,是隔壁張三李四鑄的呢,還是朝廷通寶?」耿照為之語塞。
他的養父耿老鐵就是鐵匠,可沒膽子私鑄銅錢;便以流影城勢大、獨孤天威爵高,朱城山也不王這勾當,答桉不言自喻。
「『使民放鑄』不過權宜罷了,要使國家強盛,終究得法幣一統。
編成刀藏之後,接下來的一百年裡,公孫家的高手四齣求戰,目標自然便是收不進武庫的那兩成。
」無法收買,又強奪不成,代表門中有刀法大成、卓爾為家的頂尖之材,最適合當成砥礪精進的磨刀石。
「到了這一檻,有沒有這兩成刀譜已然不重要。
公孫氏不需要他們的刀法,而是要令刀藏之所出,足以打敗這些頂尖刀客。
」武登庸面色凝肅,不含一絲勝者之驕,緩緩說道:「至此,公孫家每擊敗一名刀客,必求盡破其刀法,然後將破刀的精華濃縮於一式之中,載入秘卷,非經宗主允可,不得窺看,此即為《皇圖聖斷刀》。
皇圖也者,意指天下;而『聖斷』二字,指的是禁絕私鑄、復歸一尊的殘酷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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