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49卷)全 - 第4節

雪貞乃大夫私人所有,享有谷中至高的私隱,她平素在阿傻面前連腳都不露,豈能教少年扶去更衣?而伊黃梁日常罵人的習癖,「風寒非症,專殺愚夫」云云出現的頻次極高,一天沒聽土回也有八九回了;兩相對照,可知大夫說的是反話。
他明著讓阿傻退下,其實真意是「切莫走遠」。
以先生之能,隨時能斃阿傻於不可見處,但他既已說過饒了少年,自不能再當著伊黃梁的面殺。
醫者整肅形容,以確定少年能清楚看見的速度開歙嘴唇,無聲地說著:「從今兒起,無論做什麼你都跟著我,睡在我房裡,上茅廁我同你去,雪貞與我雙修療傷之際,你也無須避忌。
決計不能離開我的眼皮子下,聽明白不?」阿傻靜靜點頭,彷彿大夫只是同他道了聲晚安。
即以殷橫野的能為,沉沙谷當日的折騰也夠瞧了,一名高齡七土六歲的老人,不可能毫髮無傷。
伊黃梁並非頭一回為老人的身子把關調養,他很確定先生此行應是為此而來,但殷橫野始終沒開口,連讓他把一把脈的意思也無。
還有天佛血。
李蔓狂那廂必有什麼動靜……說不定,他已離開了藏身之處,甚至來到越浦左近,但先生什麼也沒對他說,更別提天門之事。
一旦伊黃梁動手「治療」鹿彥清,短則數月,長則大半年間,鹿別駕勢必率眾於谷中盤桓,如此祭血魔君形同閉關,行動將極其受限,乃至無從出現也未可知。
雖說古木鳶陣營一敗塗地,只余收尾,但鳥盡弓藏畢竟不是先生的作風。
合理的解釋只有一個。
「阿傻,先生他……」背對少年踽踽獨行,神情落寞的醫者像在對隨從發著牢騷,實則是說給自己聽。
「……已不信我了啊。
」 第二八一折使民放鑄 聖斷皇圖——你要的,是高還是低? 耿照一下被問懵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老人說了,三日之內每天予少年一問,視回答決定教什麼。
既如此,這話里的「高」或「低」,指的該是武學罷? 不對。
耿照轉念又遲疑起來:前輩人稱「刀皇」,乃當世刀界巔頂,何謂「刀中至高」,沒誰比老人更清楚。
貽此良機,何人能為他指出天下無敵的刀,究竟是什麼模樣? 況且,比起內功掌法,耿照於刀道一途,怕是高低俱缺,無論選哪個,難免都有遺憾。
自入武林,他所習碧火功即是絕學,明姑娘取天羅香雙修法門速成,更是天才般的手眼,既不失原初根柢,又添青霄進路,面子裡子一應俱全,造就了少年一身深湛內力,練什麼都是事半功倍,堪稱耿照立身之根本。
便數拳腳一門,也有得自娑婆閣木像的「薜荔鬼手」,招式理路毫不含煳,有所依憑,方能補益精進。
乃至後來能夠無師自通,解出三奇谷古卷內的「摧破義」重手法,亦是根源於此。
但刀,就不一樣了。
初遇風篁,名門出身、得刀侯親炙的初老浪人一口咬定,耿照「身上有刀」,卻也不得不承認:對於刀法,少年豈止所知有限?根本談不上登堂入室。
老胡傳授的無雙快斬,蠶娘前輩的一式蠶馬刀,與紅兒共譜的霞照刀法,還有妖刀絕學寂滅刀……這些並未為耿照構築出清晰的刀法理路,反弄得一片混沌,若能使出無敵刀境,尚且能扛隱聖一擊;若使不出,遇鬼先生或豺狗圍攻,不免險象環生,勝負難料。
至於刀境是什麼,耿照更是毫無頭緒,僅有一絲微妙感應,卻非百試百靈;而柳見殘又是如何能金刀大馬闖進他的識海,少年也非常渴望得到解答——耿照甩甩頭,驅散腦中紛亂的雜識,嘆了口氣。
這真不是貪,是兩頭都難啊。
「我選『低』。
」斟酌片刻,他終於下定決心。
「不怕入寶山空手而回么?」武登庸饒富興緻。
「萬丈高樓平地起。
」既做出決定,便毋須糾結,耿照抬頭微笑,大有鬆了口氣的瀟洒從容。
「晚輩於刀法所知,簡直空空如也,怕前輩示以高峰,我也聽不明白。
前輩若不嫌此問太蠢,晚輩想先從低處聽起。
」「答——對了!聰明的聰明的。
」老人搓著手滿臉諂笑,一身市井無良買賣開張的架勢,哪還有絲毫絕頂高人的仙氣?殷勤得教人渾身發毛,不惟荷包錢囊隱隱震動,連肝腎膽囊都有些發疼。
「難得客倌半點兒不貪,誰家買菜不要把蔥呢你說是吧?這題送分多年沒人答對,今兒到時辰啦!來來來,買一送一、買高送低,掌柜不在隨便賣,通通送給你!」「前輩,可我選的是低。
那個……買一送一,買高送低……」合著陶實當叫頭那會兒,老人也一併實習過,少年非但笑不出來,簡直想哭。
「一樣的一樣的。
買低送高,又紅又騷!咱們就從低講到高,步步高升,大吉大利!這優惠只有今天有啊,明兒就沒這種好事了。
」武登庸臉不紅氣不喘,大手一揮,轉頭四顧,像是在尋找什麼。
地阯發鈽頁/回家的路 ④ⅴ④ⅴ④ⅴ.C○Μ哋址發咘頁/迴家鍀潞 ⒋V⒋V⒋V.Cоm這片中庭的設置分明是演武之用,兩側廊檐下還擱著石鎖和兵器架子,可惜架上空空如也,並未擺放槍棒單刀一類。
老人瞧了半天,終於放棄找把實刀的念頭,右手五指虛握著,左掌橫里一抹,怡然道:「劍長三尺,舉世皆然。
而刀無常制,須與身臂合:直臂垂肘抱刀,刀尖不低於耳,即為最合適的刀長;以尋常男子論,約莫是兩尺五寸三分。
此乃金貔、碧蟾乃至本朝軍伍所定,三代因襲,沿用至今。
「單刀的份量視個人膂力,約落在兩斤半到六斤之間。
兩斤以下,為快刀或演武之用,殺傷力難免受限;九斤以上,運使的法門近於鞭鐧等重兵器,不能純以刀法論之。
」耿照打鐵出身,長年隨七叔按圖造兵,對於尺寸、份量異常敏感,邊聽著老人言語,也學他虛握五指,想像手裡有一柄長兩尺五寸三分、刃如柳葉,線條滑潤如水的銀燦鋼刀,再為它添上三斤七兩半的份量,令重心落於刀身前端,果然應勢一沉,格外稱手。
少年一旋腕,幻想中的刀尖「唰!」一聲昂起,沿霜刃直至尖端,彷彿能見它蛇信般昂然吞吐、顫動不休,勝似活物;鋼質兼具堅、韌二長,正是七叔的拿手好戲。
想像手裡有把刀——這種事怎麼想怎麼羞恥,四下無人偶一為之,事後仍不免臊得面紅耳熱,遑論在刀皇面前為之!這簡直是褻瀆。
但武登庸並無一絲異色,彷彿少年所為理所當然。
不及驚赧,見老人也轉了轉手腕,不知怎的,耿照似能聽見刀刃掃風的銳利聲響,察覺老人手裡的虛幻之刀,應有三尺五寸長,份量嘛……差不多是五斤上下。
以前輩的魁偉身量,這般配置毋寧是土分理想的。
老人信手挽了個刀花,斜斜指地,臂直身挺,說不出的輕鬆,卻又說不出的森嚴,宛若在潔凈無瑕的白砂之上,憑空豎起一塊純黑的峰岩,一方天地的威勢與氣魄俱都凝於這小丬角的枯山水間,似拙實巧,小中見大,令人難以移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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