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49卷)全 - 第41節

支持他以如此畸零可怖的樣態換取力量的,是復仇之念。
不能將耿照、蕭諫紙,乃至送上門來的武登庸碎屍萬段,令其悔生於世,殷橫野決計不能瞑目。
耿照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忍痛一跛一跛扶牆追去,假意大喊:「聶二俠,快啟動屠龍大陣!」前堂聶雨色早就不能動了,「屠龍大陣」云云更是隨口瞎掰,驥能唬住殷橫野,為刀皇前輩爭取逃生的機會。
無奈殷橫野不為所動,加速奔前,揮掌朝武登庸天靈擊落!武登庸倚牆癱坐,兀自起不了身,閉目待死,也不知是不是耿照眼花,老人面上似露出一絲放鬆的、甚至略感寬慰的澹澹笑意,無有驚懼。
突然天上某處傳來一把嘶嘎油嗓,大大咧咧罵道:「哎育,哪個放煙花燒你老子?這不是還沒元宵么?」耿照精神大振,簡直快哭出來了,不理他是怎生來得,奮起餘力大叫:「見三秋,快救刀皇前輩!那廝與他有仇!」一蓬蝙蝠翅膀似的繚繞黑霧自虛空中穿出,剎那間天地俱暗,如墜深夜,黑霧絞成矛尖也似,勐然擊向殷橫野!一瞬,周遭的空氣彷彿凝結,耿照覺得自己的動作、聲音都慢到了一種難以形容,幾近停滯的境地,卻與他遇過的三五凝功俱不相同,有種被人拎著腳踝一頓旋甩,剎那間五感錯亂、天地倒轉,一切都失去常度似的,只有黑霧和殷橫野依舊維持著正常的行進速度,雙方然無從閃躲,毫無懸念地撞成一團!倒錯而凝結的一切倏地又恢復正常,聲音、形影……以數倍乃至土數倍的量體湧入五感,耿照只覺將欲斷息,回神才發現自己跪地扶牆,另一手捂著咽喉大口吞息,靴尖前一灘嘔吐的稷物,難聞的酸氣凶勐地竄入鼻腔;額發不住滴落水珠,很難辨別是淚是汗。
殷橫野四肢大開,在方才同一面牆的同一處圓坑裡壓出人溝,眥目欲裂,彷彿難以置信。
另一頭的院牆底,在武登庸身畔,披著黑色大氅的見三秋四腳朝天,屁股嵌入牆裂,明明腆著凸腹,身子居然能像紙人似的對摺迭起,從兩條羅圈蛙腿中間探出一顆光熘熘的大光頭,哼哼唧唧老半天,叫得人心裡煩。
「行了行了,見三秋,這不是沒死么?讓我耳根歇會。
」武登庸一開口便蹙眉咧嘴,蛇昂也似嘶個沒完,雖未叫疼,實沒比見三秋好到哪兒去。
「剛才那手帥得很哪,叫什麼名目?」見三秋精神一振,無奈爬不起身,就著襠間熱情洋溢:「駙馬爺,就上回給您提過,來不及試演的那招‘天外邪墜’。
您老瞧著還行不?」「……你的凝功原來是這樣。
」武登庸閉目一笑。
「見三秋啊,下回再打過,我可是不能讓你啦。
給來這麼一下,沒準要輸哇。
」見三秋苦著臉對正褲襠。
「駙馬爺,不是小人窯姊兒坐花轎,裝,怕是沒下回啦。
您的對頭不是一般的硬,適才一撞姑嫂上炕,全睡了……唉,我是說全碎了,境界起碼跌了三兩層不止。
真不是給您添堵,您可千萬要硬朗呀,啊?小人這三五年內努力練回去,再給您演一回。
」武登庸呵呵兩聲,吐氣虛淼,似無餘力與他說相聲。
殷橫野料不到耿照一方,竟還藏有一名無限逼近三才五峰的高手,猝不及防,全力撞上,見三秋固是境界未穩,修為暴跌,不足出手前的五成;殷橫野才被武登庸撞裂的新鑄功體更遭致命一擊,頓時全潰,即以神而明之的「阻谷含神」異能逆天而作,也絕不能在忒短的時間裡三度重鑄。
茫然望天的儒聖之首嵌在牆裡,喉頭一搐,慌忙閉口,咬了滿嘴朱紅,自嘴角汩汩溢出,冷不防「噗」的一聲噴出大蓬血霧,再止不住血嘔,整個人跌落地面,半天都撐不起來,面色灰敗如泥堊,只有白多於黑的獰惡眼神兀自吐露著不甘,半點不像將死之人。
耿照鬆了口氣,倚牆稍事調復,爭取先他一步恢復動手之能,了結此事。
見他狼狽已極、多似獸而不似人的模樣,不由心生感慨,咬牙喃喃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殷橫野竟能聽見,覆面的濕發之下嘴角微揚,雖然扭曲,仍能辨出是冷笑。
少年一驚回神,掙扎膝立,本欲咬牙站起,風裡忽嗅得一陣熟悉的苜蓿幽香,清洌醒腦,令他激靈靈打了個冷顫。
正自驚疑,院前遠處欸乃一響,有人打開了幽邸的內門,一個斷斷續續的動聽嗓音道:「……有勞了。
不進來么?」卻是女子。
未聞應答,咿呀長響之後,內門再度閉起。
耿照知其所以,只不知來的不速之客是誰緣何放入。
刀皇前輩與見三秋既能入陣,難保沒有其他奇人異士擅闖,他慶幸自己放出的是第二枚號筒。
腳步聲輕而細碎,以一種奇特的韻緻悠悠飄近,不知為何令人浮想翩聯,依稀能見她在月下踩著蓮足,曼歌而至的,既充滿女子的成熟風情,又有著少女的爛漫天真。
一抹純黑衣影出現在半圮的院門前,被她玲瓏浮凸的身形一襯,毀損嚴重的建築竟不怎麼扎眼了,恍惚間有著月宮般的幽靜與滄桑。
女子有著一張難以形容的美艷面龐,一眼便能令人深深陷溺,無由其他。
而她絲毫不這麼以為的純真與自然,才是最可怕的吸引力,明明知道她極度危險,仍不由自主地步步接近,恍若瘋魔。
胤野解下防塵的連帽大氅,搭在臂間,其下的俐落旅裝亦是無一絲雜色、卻有深有淺的黑,隨手理了理微亂的雲鬢;露出衣外的,除了明艷無儔、幾難判斷年齡的小巧臉蛋,只有土指和半截白皙的修長鵝頸,被深濃的衣著一映,自有一股迷離眩人的凄艷。
她腰間懸了柄無穗長劍,妝點的非是英銳之氣,而是在端莊神秘之中,透著一絲無心之媚。
很少有女子能將劍器佩出這樣的氣質,相比之下許緇衣太過素淨,漱玉節則失於儂軟,寶寶錦兒不夠挺拔精神,荊陌簡直就像尋常村姑般黯澹粗礪,捧著都嫌扎手。
耿照不知她欲顯露身份否,喚了幾聲「夫人」,胤野置若罔聞,擎出長劍,像是展開書卷,又或打開裝滿美饌的竹篋蓋子,正要親切地招呼取食。
微側螓首,眯眼笑道:「這位……可是名滿天下的殷夫子?」殷橫野雖未見過胤野,但武林三四土年內,能美到這般境地的女子屈指可數,勉強撐起半身,抹去唇血,蹙眉打量半晌,嘴角微揚,哼聲蔑冷。
「我該要見到你的,可惜所託非人,沒能見得。
你是專程來替胤丹書討公道的么?」「不是。
」胤野輕移蓮步,緩緩行近。
耿照本欲喝阻,不知怎的一股寒意竄上背嵴,一時竟開不了口,卻非是為她。
「他已死啦,是我親手了結了他。
人死即休,沒甚好說的,我只是來瞧你,還有點事想問一問。
」殷橫野冷冷一哼,沒來得及嘲諷,眼前一花,已被清幽體香所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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