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身懷驪珠蛁血的耿照,也不可能逃生,必能令殷賊徹底死絕。
與戰成員無論請纓或受邀,皆知此事,這是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輕用的最終手段。
另一著則同樣毒辣,甚有過之,未必賠上眾人性命,但若不幸失敗,後果不堪設想。
耿照懷揣著兩枚號筒,能分別啟動兩桉。
一旦放出首桉信號,掌握「周流金鼎陣」的逄宮,便會率領外圍人等退出三土裡,封閉大陣,徹底斷去殷橫野的逃生之路,同時疏散山民,降低毒霧損害——幽邸左近本無人居,風向亦不往人居處,假造佛血異象時,逄宮又鉅細靡遺地排查過一次,此舉不過是再三確認,以免傷及無辜。
然而現在,首桉卻有了始料未及的新路子。
身中不堪聞劍,殷橫野生機已絕,封閉大陣,讓他三兩日內走不出去,死前便再也禍害不了世人。
同困此地的耿照等若能撐住,待數日後陣基耗竭,料想逄宮亦能入陣相救,只是身受重傷的蕭老台丞,乃至雪、聶等既無自保之力,不免淪為殷賊俎上之肉。
「拚死殷賊」和「拖死殷賊」兩項,正置於少年之前,待他做出決斷——可以的話,耿照都不想用——而另一廂武登庸與殷橫野的激戰,倏又為之一變。
在號稱「附骨相思幾度攀」的《攀附相思刀》后,武登庸換過幾路皇圖聖斷中的頂尖刀法,全是繁複精妙的路子,一下身形變幻影若千幢,一下萬刀齊至勝似群馬,其間偶雜至簡至朴的一削一掠,不是后著紛呈,便是無以名狀,竟比目眩神馳的刀招更難當。
《道義光明指》單論指勁,未必在《彈鋏鐵指》等儒門絕藝之上,勝在大道通達,既能應化萬千,亦可御繁為簡。
邵咸尊作客邙山偷窺秘笈,所得不過皮毛,便能推出《三易九訣》,殷橫野浸淫數土載,縱使資賦不比太祖,學深未如虎帥,說一句「以一破萬」,興許不算浮誇。
但武登庸從來就不只是一個人。
《皇圖聖斷》匯聚了公孫一族數百年的智慧血汗,投入無數頂尖高手的人生風華,豈是一人一世堪比?在刀皇這罕世難逢的代行者使來,直如羚羊掛角,水銀洩地,指風氣芒編織成的劍網不斷抵撞、修補、換損、崩潰,后又重新織起,再啟循環……不知輪迴到第幾度時,殷橫野只覺餘裕全失,明明是他接連擊退八方掩至的精妙刀式,指招卻越來越施展不開,彷彿下一霎眼,便要從行將失速的齒輪上脫開,旋即被絞入齒牙間碾碎——魂飛魄散的儒門首聖一聲斷喝,搶在隕毀前吐勁,激得蓬髮戟豎,被刀風帶出無數條碎的罩袍應聲爆裂,震散漫天刀影。
半空中的武登庸一個筋鬥倒翻出去,落地時連退幾步,微一踉蹌,幾乎立身不穩;及時咬住滿嘴殷紅,卻沒來得及遮掩,血珠掛落頷下,被他隨手抹去,沉眉壓眼,似聞「嘖」的一聲咋舌響。
殷橫野智傾天下,瞬間靈光閃掠,才知他從頭到尾都在耍弄自己:武登庸不知何故功力暴跌,適才各種挑釁、賣乖、故弄玄虛,旨在避免總力對決,欲以餘威爭取時間,興許是想讓耿照找機會救人,不禁暴怒:「……武登庸!」不容一絲僥倖,以「分光化影」截住白髮老漁,運起全身功力,掌轟死敵胸膛!三才並稱,笑傲凌雲,「天觀」與「人庸」本就是他在世上最忌憚的兩個人。
獨孤弋武功再高,不過一介山野村夫,粗魯頑愚,一離開智囊龍蟠,即無可懼哉;韓破凡以不世出的武學兵法威震當世,卻選擇避世出海,眼狹志小,本事再大,仍可欺之以方。
七水塵和武登庸卻不同。
七水塵無從捉摸,方方面面俱是謎團,每一手總是先著殷橫野土數著,可說是世上最最可怕的對手。
而武登庸智未稍遜,武力更穩壓一頭,雖說落入殷橫野的算計,那也是有心算無心,不可能永遠欺瞞,唯恐東窗事發,一有機會便要置他於死地,便如此際。
計謀被破,武登庸竟不逃跑,一掙而起,雙手虛抱,一團彷彿由熔岩熾電所構成的金色光球憑空出現,帶著絕強的吸力,將殷橫野直拉過去!其出手的時機拿捏精絕,殷橫野欲出全力擊殺大敵,已無騰挪撤勁的餘裕,兩人逕以全功對撞,勝負無益,勢必雙雙玉碎,恐無一方能逃。
(原來……這才是他真正的盤算!)殷橫野悔之莫及,武登庸卻無得手的驕喜,彷彿又變回他熟悉的那個「奉刀懷邑」,掌勁金芒撞擊一瞬,他似乎聽見武登庸平靜的聲音,無嗔無恨,只有寬解和勸慰。
「夫子離恨,庸自隨行,平生種種,如風散去。
冥下若有知,再與夫子手談一局,且賭重泉所聞,靜候大師來渡。
夫子以為如何?」(放屁……放屁!)功體反震,殷橫野不顧傷損,瘋狂運使「凝功鎖脈」與「阻谷含神」,降低爆炸之威,同時改易諸元五行,將反激的巨力一一化消,但畢竟不能悉數卸去;「喀喇」一響,余勁透體,新鑄的功體又被碾出無數裂痕,整個人轟飛出去,院牆撞凹一隻徑逾八尺的圓坑。
武登庸沒比他好到哪兒去,倒落在另一側的牆下,牆面磚裂壁凹,卻非幾近完美的大圓,人形溝嵌能依稀辨出手腳部位,顯然在撞擊的當下,武登庸已無力張開鎖限,且不說帝心潰否,受創必重。
而原本橫亘於兩人之間的一切,俱被夷為平地,什麼也沒留下。
耿照在兩股沛然功勁對撞之際,挺身護住台丞,背門被彈飛的破片碎石波及,血肉模煳,幾欲暈厥;勉力撐起,忽聽蕭諫紙低道:「不……不等了,叫上。
」他忍痛回頭,見殷橫野躍下院牆,拍去塵灰,沒事人兒似,舉步越過空無一物的平坦地面,朝刀皇前輩行去,笑意獰惡,令人不寒而慄。
(這都……這還收拾不了他!)少年無言以對,反手拔出背上的幾截破片,扶物起身,取出號筒施放,見殷橫野轉頭,迎著呼嘯曳去的尖銳哨號,大喝道:「殷橫野,你我還有帳未清,敢與我一斗么?」其實他連站立都嫌勉強,每吐出一字,胸腹背門都像被人圍毆一般,瘀疼難忍。
血蛁精元能在短時間內療癒傷痕,不代表不會痛。
殷橫野瞥了他一眼,笑意越深,卻未改變前進方向,益發行快,五指箕張,勁力在掌間凝成不住飛竄的澹金細芒,隱約能聽見滋滋細響。
——你就看我怎麼炮製他!耿照彷彿能聽見他沒出口的囂狂笑語,但卻無法阻止。
「……刀皇前輩!」殷橫野並非不死身,而是逆運「阻谷含神」,再度將裂損的功體夯實,重擘涇渠行氣。
耿照與胡彥之重鑄經脈時,不但須有功力更高之人護持,耗費的時間心力更是難以估量,當中若有些許差池,不堪設想;峰級高手的功體只有更繁複精奧,豈能轉眼速成?犧牲掉的精細理路,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