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天際轟隆隱隱,空氣中水氣漸濃,烏雲慢慢掩去了陽光。
視線不佳,不利遠攻之器,鐵箭卻不受影響,不但落點奇准,穿透力更是一次比一次強。
殷橫野緩不出手破壞陣壁,屢被迫回中心,不由暗忖:「當今武林,如猿臂飛燕門、獅蠻山、鐵鷂無鞅等以射藝著稱的門派,久不聞名宿高人矣!耿家小子哪裡找來這般神射?」百忙中銳目疾掃,見山腰上一抹烏影,被山風吹開大氅,露出渾身勁裝,曲線宛然,遠眺亦覺玲瓏有致,竟是女子!所持的大弓高過頭頂,絕非江湖形制,只部曲中能見得,弓弧迴映著漸漸轉薄的日頭,綻出藍汪汪的利器光華,更加令人匪夷所思。
殷橫野熟知掌故,靈光一閃:「那是……‘食塵’!」捋鬚大笑:「巴蛇千種毒,其最烏梢蛇!原來是五帝窟漱宗主到了,怎地不打聲招呼?」聲音隨功力遠遠送出,便在半山腰也能清楚聽聞。
烏梢蛇自無毒性,殷橫野隨口所引,原詩本作「鼻褰蛇」,即白花蛇。
然而民間盛傳,若在野外打殺烏梢蛇未竟全功,烏梢蛇必定尾隨而回,伺機報復。
漱玉節年少時以恩仇必報的明快作風,得了「劍嵴烏梢」之號,豈料在老人說來,卻成了埋伏出手、暗箭傷人之「毒」。
以漱玉節的功力,便在山上叫喊,也穿不過谷間獵獵作響的大風,但呈品字形颼颼射落、幾乎同時到達的三枝鐵箭,差不多可以當成她的回覆。
殷橫野仗有「分光化影」的絕頂身法,雖被困於陣中,倒也避得瀟洒自若;除非山巔之上能以這般功力射術,齊發百箭,那還稍具威脅,然而世上豈有第二柄食塵弓刀,哪來第二名「劍嵴烏梢」漱玉節?除開無力再戰的雪艷青,分立兩側廊下的耿照和南冥,仍無絲毫行動,彷彿只等漱玉節不緊不慢一輪濫射,便能除掉自己似的……這種荒謬到近乎愚蠢的散漫姿態,令殷橫野莫名感到焦躁。
事有蹊蹺。
他們……到底在等什麼?思忖之間,鐵箭接連落下,殷橫野從容閃避,或信手吐勁震偏來勢,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院子中間。
「……就是現在!」堂內聶雨色忽一喝,飛快轉動術式,殷橫野頓覺胸腹間如遭炮烙,不及慘叫出聲,驀地一股難以想像的巨力兜頭蓋落,將他牢牢壓在地上。
列名「凌雲三才」的絕頂高人單膝跪倒,連手臂都抬不起來。
山腰上漱玉節福至心靈,挽弓疾放,離弦的鐵箭仰天劃了道陡弧,悍然飆落!殷橫野無法起身,運起土二成元功勉力抬頭,在身前凝出一丈鎖限,層層磨耗箭速,然而勢不能止;箭鏃至面前尺許,殷橫野解開鎖限復又凝起,卻是在眼鼻之前凝成一枚拳頭大小,壓縮至極,鐵箭如削中一團捆實的鞣革圓球,偏開寸許。
殷橫野奮力側首堪堪避過,逼出滿頭冷汗。
廊下,耿照放落懷中的雪艷青,刀交右手,躍出欄杆,俯首疾奔如鷹鷂,拖刀直撲而來!殷橫野不由得瞪大眼睛,張口無言。
——為……為什麼他不受陣勢所限?(這到底是什麼陣?到底是什麼陣?)囊中烙鐵般的炙痛將老人拉回現實。
他看見耿照越奔越近,絕命的一刻彷彿被無限拉長,嘲諷他半生無敵,卓然立於武道之巔,翻手為雲覆手雨,最終卻只能跪地不動,犬死於荒山僻院里——直到他瞥見少年那透出腰帶的熾亮白光為止。
化驪珠。
耿小子並未傷重到須藉外力的程度……運使驪珠之力,是為了在這怪異的陣象中行動自如么?原來如此。
所以南冥沒掩殺過來。
沒有化驪珠的人,無法在陣里行動——想到南冥,殷橫野餘光一瞥,發現血袍瘋僧頸間的髑髏串下,早已不見刀魄蹤影。
刀魄……如炙炭般灼燙著他的衣囊里,貯放的正是用以剋制佛血異能的刀魄。
由鏤空的廊廡欄杆望入,雪艷青腰間所佩的刀魄亦消失無蹤,遑論耿小子身上那枚。
如此緊要之物,不會恰好都在戰鬥中丟失,況且佛血邪能……等等,若此間並無天佛血,他們拿刀魄去王了什麼?殷橫野忽想起,伊黃粱所轉述的冷爐谷龍皇祭殿一戰里,胤鏗最後的殺著。
他不知道耿照從哪兒弄來祭殿的龍息之陣,但毫無疑問,是他殷橫野親自把成陣的礎石帶了進來,甚至貼身收藏;死於此間,必為耿家小子所笑。
這是不折不扣的「自討死耳」,是對他半生智者之名,最殘酷無情的諷刺。
但你的狗屎運氣,也只能到這裡了,耿小子。
老人抬起亂髮覆額的瘦臉,冷不防伸手入懷,握住那枚正源源輸出能量,以維持大陣運轉的石卵,見耿照身形頓止、判斷這一擊已難奏功,仍穩穩將手中刀朝老人脖頸旋擲而來,隨即毫不猶豫轉身……殷橫野不禁露出摻雜憤恨與激賞的複雜神色。
放手從來是最難的。
可惜了,耿小子。
方方面面都是。
他運起全身功力,將滾燙的刀魄捏成虀粉,厲聲喝道:「……破!」那股難以形容的強大壓迫頓時一空,祭殿之陣應聲而散! 【第二八九折倩入苦海,君莫辭勞】2018-12-22 「盟主恕罪。
」趕在密議之前,離開許久的南冥惡佛終於回到冷爐谷。
正為決戰人選傷透腦筋的耿照喜出望外,忙召入內堂,不料鐵塔般的寡言僧人甫一開口,頭一句便是請罪。
南冥前愆歷歷,天羅香內亦有所聞,堂內隨侍的兩位迎香使以為他又殺僧尼,還敢回來請罪,這是失心瘋啊!不禁色變。
她二人為求盟主垂青——自姥姥吩咐下來,還沒有成功的,人人都想做頭一個——不僅未攜兵刃,特地沐浴梳妝,換上新衣,此際深恨盛裝不便,遑論廝殺拼搏。
耿照嗅得雙殊香汗濕滑,兼之俏臉鐵青,忍笑命她倆退下。
兩人違拗不過,遠去的跫音如遭火燎,只差沒叩鐘傳警,肯定往姥姥處報訊去了。
「……大師何罪之有?」他擺手看座,南冥卻不稍動,身面頗見風霜,只頸間髑髏串子雪白光潔,被鐵肌襯得加倍精神。
「我欲為盟主請援,奈何座師不允,只給此物。
」由囊里取出半截凋花銅棍模樣的物事來。
南冥惡佛為天鼓雷音院遣入紅塵的代表一事,耿照是由刁研空處知悉;那位極力推崇他為當世救主的使者是誰,自也毋須多言。
卻沒想到當日惡佛辭行,是為自己迴轉蓮宗八葉,求取這支傳說之中的僧兵勁旅,早知他打的是這個主意,耿照定會再三叮囑「千萬別說我是此世的三乘法王」。
從結果看來,怕終究是說了。
那物事長約尺許,徑逾三寸,通體泛著烏金鈍芒,刻滿古樸異紋,彷彿由形狀大小不一的龜鱗嵌成,僅居間一截光滑如鏡,幾可鑒人,差不多就是單手盈握的長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