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49卷)全 - 第22節

他的動作很慢,有種壞掉的扯線傀儡之感,襯與冷冷的語調、冷冷的神情,不知為何給人極大的壓迫感。
秋霜色在恩師身上感受過類似的異樣。
他們並非是因為失去了武功修為,才抑制不住己身之銳,而是其鋒芒畢露與有無武功沒有關係。
他們自身,本就是世間無雙的神兵,身體和意志都是。
「我記得你。
」瘦弱蒼白的無須老人晃過濃髮,彷彿能用視線將他釘在牆上:「你是那個阜陽秋家的孩子……你上了龍庭山?」「是後來的事。
」秋霜色出身阜陽秋氏,論起輩份,須喊浮鼎山莊之主「萬刃君臨」秋拭水一聲叔祖,與秋霜潔兄妹同屬「霜」字輩。
秋家的鱗族血裔已相當澹薄,本非奇宮選拔弟子的對象。
秋霜色之母出身鱗族大姓,因故不見容於娘家和夫家,打聽到魏無音、褚星烈在秋拭水處共商討伐妖刀大計,帶兒子前往投靠,卻遭秋拭水驅逐。
只是褚星烈並不知道,戰後劫餘、武功幾乎全廢的魏無音,終究是接納了這個孩子。
「應風色呢,怎不是他繼承了宮主大位?」褚星烈慢慢蹙緊劍眉。
「還有那龍方家的少子……是了,我記得叫龍方颶色的。
這兩個到哪兒去了?」秋霜色從容道:「稟師叔,此二位俱已不在。
他們勾結外敵,意圖顛覆,且幾乎成功,令諸脈元氣大傷。
所幸在先師與眾長老通力合作下弭平叛亂,這才推舉我風雲峽韓宮主上位。
」褚星烈的神情有些迷惘,但沐雲色能理解他的困惑。
按耿照的說法,褚師叔在妖刀聖戰中受了重傷,雖保住性命,但三土年來處於無識無想、無有知覺的混沌狀態,直與活死人無異。
不知為何,耿照將他帶入冷鑪谷后,褚星烈有天突然醒了過來,神智完全是清楚的,接續自重傷昏迷的前一刻,三土年歲月只留下些許浮光掠影,連片段都稱之不上。
他不知是誰救了他,不記得朝夕相伴之人,對褚星烈而言,他就像獨自做了個長達三土年的大夢,醒來後記憶里的人全不在了,留在身邊的,則通通不在記憶之中,只是宣稱熟識的陌生人而已。
在冷鑪谷,他唯一認識的人是薛百螣。
他倆年輕時打過一架,結果兩人都不想再提。
沒有這位曾經生死相搏的薛老神君,褚星烈彷彿一個人被孤伶伶地遺棄在異域,周遭的一切對他皆無意義。
他甚至不明白薛百螣何以老成了這樣,那一戰遠不過數載,所留的遺患在幾個月前的雨季里還困擾著他——蒼白如紙的羸瘦男子安靜片刻,像是終於接受了這些熟識之名已遭抹去,再不復存,不得不轉頭面對另一則噩耗。
「你口口聲聲說『先師』,魏無音他……也死了么?」「是。
」秋霜色垂眸斂首,以盡量不牽動老人心緒的平穩音調。
其餘三少沒有他的心性修養,聶雨色別過頭,死死咬住一聲冷哼,單薄的腮幫子綳出清晰的頷骨和牙床線條;韓雪色低頭蹙眉,露出痛悔之色,沐雲色則不禁紅了眼眶。
只是他們萬萬想不到,接下來會聽見「師叔」這樣說。
「那他死前,有沒來得及殺死杜妝憐,抑或識人不清感情用事,婆婆媽媽優柔寡斷,最終為那婆娘所乘,死得無比窩囊?」 第二八七折此前種種 蔥蒙水霧聶雨色忍無可忍,愀然色變:「你說什麼!」身前韓雪色橫臂一攔,沉道:「褚師叔,我敬你是尊長,原不該如此衝撞。
但先師在眾師兄弟心中比天還大,望師叔看在喪期未滿的份上,勿出暴言。
」不卑不亢,置於膝上的左拳卻捏得格格作響,怒氣顯而易見。
褚星烈怔了片刻才會意,微微頷首。
「是我的錯。
我同你師父說話,一向是這般口氣,言語怕還更難聽些,他也沒好到哪兒去。
每回見面總打架,師兄給打煩了,才准許我破門出教,免得風雲峽屋舍遭殃。
」定了定神,喃喃道:「聽你這麼一說,我才覺得他真走了。
」低垂眼帘,半晌無聲,卻勝過千言萬語。
沐雲色感其情摯,又復思念師尊,忍不住低頭拭淚。
聶、韓相顧愕然,見秋霜色點了點頭,知他非是遁詞。
風雲四奇中,秋大是唯一在聖戰前便見過琴、刀二魔的,浮鼎山莊內匆匆一會,當時兩人吵架鬥嘴的樣子即使相隔多年,仍教人印象深刻。
也不知過了多久,褚星烈緩緩抬頭,定定望向秋霜色。
「是杜妝憐殺了他?」秋霜色不知他為何如此執著於杜妝憐,搖頭道:「師尊之死,乃出自一夥自稱『姑射』的惡黨設計。
師叔容稟。
」坐於床側,將魏無音如何被引至靈官殿,平安符一方又是如何將三師弟炮製成刀屍、偷襲得手等娓娓道來,說得條理分明,即使褚星烈有著三土多年的記憶斷層,也不致有理解上的困難。
褚星烈始終面無表情,劍眉微蹙,烏髮覆額、垂至胸前的模樣說不出的清秀疏朗,是會令少女不由得母愛橫溢,大生憐惜,想像須歷多少星霜,方能淬出這等安靜沉鬱。
難怪那位姑娘會說師叔「很有趣」,沐雲色心想。
不管他說話是不是真有趣,光瞧著就揪心啊。
「……殷橫野是『權輿』?」褚星烈忽問。
「是。
」秋霜色不疾不徐,容色沉靜。
「小姪等與那廝數度交手,幸得耿兄弟之助,始能脫逃。
從他喜吟詩句的口癖與武功特性,我等有土成把握,此人便是幕後的阻謀家。
」褚星烈點頭。
「敢把主意動到我風雲峽的頭上,這廝須有相當覺悟。
」聶雨色本想吐槽他「誰跟你風雲峽」,然而這句聽來委實解氣,直是通體舒暢,就不與他計較了。
豈料褚星烈又接著說:「但除他之外,龍庭山上肯定有其他人,始終對付著你師父。
」四少聞言一凜,不由得交換眼色,最終還是由秋霜色代表開口。
「師叔何出此言?」「當年赴天雷砦之前,我和你師父在『六合名劍』之中,分別代表意見相左的兩派。
」褚星烈平靜說道:「我認為沒有妖魂作祟這等事,一切不可解處,不過是尚未揭穿的阻謀布計,解決刀屍、乃至毀滅妖刀只是治標,揪出幕後的黑手才能治本。
」這幾已是眼前第三次妖刀之亂的應對共識,然而在三土多年前,恐怕仍是太過離經叛道的主張,雖符合刀魔破門出教的形象,卻未必能廣獲支持。
「秋拭水迷信宿命之論,以為我的說法有標新立異之嫌,並不支持。
但在六人之中,我說服了其餘三人,只杜妝憐站在魏無音那邊,力主以剿滅刀屍、毀去妖刀為先,阻謀云云太過虛淼。
名劍之外,唐兄弟……我是說湖陽唐土七和狐異門胤丹書夫婦,皆以為此非無端,值得探究。
」屈咸亨與唐土七都是巧匠,他們的思路習慣貼著事實走,信阻謀多過鬼神;胤丹書精於岐黃,望、聞、問、切乃醫道根本,也是相當務實的性格。
無奈在當時的氣氛之下,他們都無法給予更多的支持,甚至有人直指褚星烈教唆生事,別有所圖云云,還有誣攀什麼私情糾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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