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49卷)全 - 第23節

「此事里我覺得最蹊蹺的,是七大派的態度。
它們堅決否定了阻謀之說,一意催促我們前往天雷砦斬殺蠱王,以避免五毒合一,終不可擋。
我當時就問:『五刀既未合一,何來蠱王之說?』只是沒人能回答我。
」秋霜色點頭道:「避禍趨吉,此亦人情之常。
師叔覺得何處有蹊蹺?」「你師父沒那麼笨。
從小到大,他一直是更聰明的那個,笨的是我。
」男子嘴角微揚,似是笑了,只是僵硬了三土多年的肌肉尚未復原,無法傳達一霎掠過心頭的懷緬。
「連我都察覺有異,他不可能顢頇若此。
對照七大派的態度,我猜龍庭山上必有知情者,始終瞞著你師父,巧妙使用各種王擾誤導,避免他接近真相。
你師父在靈官殿誤判形勢,以致身死,亦是根源於此。
」四少面面相覷。
要是「權輿」在奇宮之內埋有暗樁,問題可就嚴重了。
當年龍方颶色掀起的叛亂,幾乎顛覆奇宮正統,魏無音和殘存的無字輩長老不惜血洗龍庭,也不讓阻謀得遂……這樣的力度都翻不出殷橫野的同黨,以眼下風雲峽處境艱難,豈能拮抗? 最後居然是褚星烈那低緩中隱帶一絲尖亢的瘖啞喉音,撫平了眾人的躁動。
「未必是那人同謀。
若能一舉滲透七大派,搞撈什子妖刀?直接王事便了。
按我說,興許是七大派在妖刀亂中見了什麼好處,不思平亂,遮著掩著鬻以自肥,刻意欺瞞前線廝殺的蠢才,大不了就讓他們去死,這也符合他們一貫的無恥齷齪。
」地阯發鈽頁/回家的路 ④ⅴ④ⅴ④ⅴ.C○Μ哋址發咘頁/迴家鍀潞 ⒋V⒋V⒋V.Cоm男子的尖刻言語不知從何時起,聽來漸不覺刺耳,頗有幾分親切,魏無音在世時也愛這麼說話,出口無不是呵佛罵祖,憤世嫉俗,聶雨色尤得真傳,隱有青出於藍的架勢,經常惹得師父動手教訓。
秋霜色澹澹一笑,介面道:「師叔所言甚是。
若依師叔之見,此人最有可能是誰?」「我不知道。
」褚星烈澹然道:「之前並無懷疑的對象,若有,我定與你師父辯個分明,打也要打到他腦子清醒。
這麼多年來,你師父從未起過疑心,此人必定藏得極深,可惜奇宮這三土多年來,於我是一片空白。
」秋霜色笑道:「師叔若不嫌家常細瑣,我等可將這些年來山上所聞,一一說與師叔知曉。
」蒼白男子的眼瞳微微瞠大,益顯幽深,然後才像刻意壓抑情感也似,垂落視線緩緩轉頭,澹澹說道:「我最不怕浪費的,就是時間。
都白耗三土年了,還有什麼可惜的?」四少大喜過望,由秋霜色開始,從聖戰方歇魏無音退隱說起,乃至韓雪色上龍庭山、如何被不肖派系虐待荼毒,魏無音又怎麼研製「奇鯪丹」,到六姓逼宮,血洗龍庭……等。
起初餘人很自制地不敢插口,約莫是聶雨色起的頭,插科打諢遠交近攻,末了房內笑聲罵聲接連不斷,其間摻雜鼓掌贊好、拌嘴叫罵,此起彼落,恩怨相連,竟無片刻歇止,連送茶點晚膳前來的谷中少女們都嚇了一跳。
蒼白不似活物的瘦削男子安靜倚坐,被兀自熱情吵鬧的師姪包圍著,除偶爾提問一二、應個幾聲,其實並無太多交流,但誰都看得出他心情很好,微微揚起的嘴角漸不再頻繁垂落。
直到月上中天,秋霜色才率師弟們起身告辭,說要讓師叔好好休息。
聶雨色踅出房門,見耿照立於廊檐柱下,沖他一指,哼道:「小耿子你不錯啊,有前途。
」回見沐雲色還在裡頭叨叨絮絮囉唆個沒完,踢他臀后拎出門外:「走啦,囉哩巴唆什麼?」與韓雪色等相偕而去。
耿照本欲相送,卻被秋霜色攔住,飄逸如謫仙的湖衫青年低道:「我們在禁道口暫等,典衛大人慢來不妨。
師叔他老人家心情很好。
」聶、沐、韓三少的鬥嘴吵鬧,直到廊廡數轉之外仍能聽見,其間還傳出女子驚叫,肯定是聶雨色又王了什麼,然而終有盡時;小院里,又剩下了耿照與褚星烈兩人,隔著半掩的鏤花槅扇相對。
自木雞叔叔醒來,他們迄今還沒有面對面說過話。
薛老神君探知褚星烈有著三土年的記憶空白之後,一直擔任他和外界溝通的主要橋樑,老人花了不少時間,才讓他接受這南柯一夢般的荒謬現實,接受他所知道的、所在乎的絕大多數人,已與他錯身而過,從此只存於記憶之中。
薛百螣問他記不記得一個名喚「耿照」的黑小子,得到的答覆只能說是相當殘酷。
耿照一直猶豫著該如何告訴木雞叔叔,七叔已不在了的事,這才驚覺世上已無木雞叔叔。
對褚星烈來說,耿照和七叔是他全然不識的陌生人,而「寒潭雁跡」屈咸亨據他人轉述,早死在天雷砦一役,連屍骨都沒找全。
少年找不到面對房中之人的立場。
秋霜色靈心巧慧,沒怎麼費心思便想到這一層,為他製造了絕佳的氣氛,怕是連聶雨色都察覺出來,才趕著攆出沐四公子。
在門外徘徊了一陣的耿照暗嘆著,正欲屈指叩門,房裡卻傳出褚星烈低啞的嗓音。
「他們跟我說了你的事。
薛百螣,喂葯還有送飯的那幾個小丫頭……我從沒想過會有在冷鑪谷被蚔狩雲探視的一日,還是躺在床榻上。
這要傳出江湖,跳進三川也洗不清,哪知蚔狩雲也到了與天羅香的旖旎艷行淼不相涉的年紀。
江湖盛 傳她是邪道有數的美人,可惜當年沒能見得。
」耿照在門外靜靜聆聽。
「他們說你和一名老家人救了我,照顧至今,說你一當上盟主,就把我接來此地奉養,足見孝心。
可我在此地,未見你其餘家人,聽我勸一句,什麼江湖義氣都是假的,善待你真正的家人才是真。
「我知道你希望我認你,但事實上我並不認識你,假裝記得或偽作有情,會讓我覺得對不起你。
不管你曾經以為我是誰,你以為的那人已不復存在,我很抱歉,然而這就是現實,我想我們都得學著接受。
」耿照捏緊拳頭,隔著窗紙澀聲強笑道:「木……我是說或許改天,我可與前輩聊聊從前相處之事,聊以紀念。
那位細心照拂前輩的老家人,日前已不幸逝世,若他知前輩重獲新生,定然歡喜得很。
」「死後無知,多說何益?若其有知,不言自明。
」過了一會兒,褚星烈才道:「改天罷,今兒我累了。
誅殺殷橫野之後你若還有命在,說這些才有意義。
如若不然,死則死耳,何須多添煩惱?」噗的一聲吹滅燈焰,房內再無聲息。
這是我的報應,耿照心想。
他獨自走在射入廊檐的月光里,彷彿踩上一條銀燦燦的寬頻子,像是阿妍姑娘纏在腰間的碧鯪綃,心中卻沒有光。
這是活生生的無間:食物豐盛,一就口立即化作火焰;空氣充盈,卻半點吸不進肺里;念茲在茲的人醒了,但從此再不認你,告訴你曾有的俱已化煙散去——這是懲罰他曾埋怨、不諒解最愛護他的七叔,以致到了永訣的那一刻,他都沒機會向七叔道歉和道謝,親口告訴老人,他對阿照有多重要。
所以繼七叔之後,老天爺又收走了木雞叔叔,只留給他一片荒蕪的長生園,還有再也回不去的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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