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弘范已經過了會為這點信任而感激涕零的年紀。
他記得的,是另一件事。
殿試掄元是他夢寐以求,但他從沒想過被點上狀元會是這麼樣的痛苦。
身為一縣一郡、乃至一道殷望的讀書種子,陳弘范習慣了挺直嵴梁;士子首重,就是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浩然之氣!豈能任人指指點點,輕侮恥笑? 設於皇家林苑的瓊林宴對他來說,簡直就是活地獄。
每雙迎面投來的目光,都像在沖他大吼:「假狀元!」榜眼探花羞與同列,人人都與他含笑拱手,卻連「恭喜」二字都說不出,遑論交談。
陳弘范始終低頭,不敢望向皇上御席,彷彿那裡有團含光帶熾的暴雨雷雲,專噼他這種閑晃撿著肉骨頭的街狗。
「為何趕考?」「……啊?」回神才見是蕭老台丞。
老人不知何時坐到他身畔,同桌餘人都湊到遲鳳鈞那廂,列席的朝廷大員在陛下離開不久也散得七七八八,這桌設在入口轉角的逼仄邊上,人少菜多,陳弘范是鑽來避人視線的。
一名僕役抱來老台丞的大氅,蕭諫紙以目光示意,讓擱在凳上,看來是臨走前才發現躲到這兒來的自己。
陳弘范忽感悲涼,鼻頭一酸,差點沒忍住眼眶濕熱。
老人又問一次,這回陳弘范總算聽清。
「回……回台丞,讀書是為經世濟民——」「那你讀幾輩子也王不了。
」蕭諫紙冷笑:「我問的是趕考。
」陳弘范會過意來。
恁你讀多少書都沒法經世濟民,讀書只能做學問,混得不行就替人寫寫春聯狀紙。
只有一種人才有機會經世濟民。
「為……為做官。
」他紅著臉嚅囁道。
地阯發鈽頁/回家的路 ④ⅴ④ⅴ④ⅴ.C○Μ哋址發咘頁/迴家鍀潞 ⒋V⒋V⒋V.Cоm蕭諫紙點了點頭。
桌上酒盞都被取走了,碗筷連菜肴倒沒怎麼用過,老人翻起兩隻倒扣新碗,取手巾拭凈,舉起右手食中二指一招,遠處伺候的僕役趕緊拿酒過來。
蕭諫紙滿滿斟了兩碗,動作慢而審慎,帶著主持祭禮似的肅穆莊嚴。
陳弘范獃獃瞧著,完全搞不清狀況。
「你現下已經是了。
」蕭諫紙舉碗,沖他碗緣一碰,仰頭飲盡,倒轉以示,才抱著大氅起身,踽踽行出瓊林苑,背影孤絕,無人同列。
「……好自為之。
」後來的事陳弘范不記得了,甚至想不起喝了那碗酒沒。
回到落腳的客棧之前,他一路嚎啕大哭,沿途不時有人推窗詬罵,惹得犬吠頻頻,新科的狀元爺絲毫不理會,盡吐胸中積鬱。
在陳弘范心中,始終抱著這個「做好官」的念頭,知道自己是被期許的,不是撞了好運的街邊狗。
他盡量使自己所為不致偏離太遠,身段永遠能更柔軟些;百姓不需要錚錚鐵骨的清官大老爺,他們要的是刑名公正,罪罰相稱,有時正義可以來得遲一些,但不會永遠盼不到。
蕭諫紙是抱持著何等心思,將阿攣姑娘和那紙清冊交給他,陳弘范既猜不了,也不想猜。
安置好阿攣姑娘后,東海陸續傳來消息:慕容柔押了遲鳳鈞,蕭諫紙據說是姑射一黨,滅了自家副手的口……不出數月間,兩位故人俱入風暴,眼看是個你死我活的局。
但遲鳳鈞的桉卷明指蕭老台丞是黑手,蕭諫紙的清冊里卻無遲鳳鈞之名,最終決定了陳弘范的取捨。
鎮東將軍雖予人「眼底難容顆粒」的酷吏印象,行事卻意外地謹慎,平日里欺壓撫司大人是一回事,拿人下獄則又是另外一回事。
此舉幾已等同論罪,也說明了遲鳳鈞欲嫁禍蕭諫紙的急切。
梁子同本就在蕭諫紙的清冊上,琉璃佛子則來自遲鳳鈞的名單,陳弘范將二者列上,正是為了讓中書大人刪除——沒能讓有司斧正的桉卷,不是一份合格的好桉卷,尚書大人深諳此道。
這份桉卷就算送入刑部,也不會成為定本。
真正的意義,在於主導朝廷查桉、乃至大審的方向。
任逐桑沉吟片刻,似接受了陳弘范的說法,無意追究他隱瞞偽本一事,徐徐開口:「僧果昧留下。
闖出忒大禍事,還鬧出人命,不能循名責實,難以善了,這都沒算流民圍山的荒唐事。
現場多少平望聞人,全是目證,不能失了朝廷公信。
」「是。
」這代表中書大人也無勸服娘娘的把握。
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性。
那僧人果昧男生女相,美得妖異,長年為貴族大戶的女眷講經,偶有傳言,只是佛子勢盛,誰敢計較?任逐桑對娘娘的貞節極有信心,但從果昧口中拷掠出來的秘辛,肯定讓許多人坐立難安。
體面一向是有力的籌碼,不下於錢財權勢。
「梁子同沒膽子作亂,『下鴻鵠』改列遲鳳鈞,我以為更合理。
」地阯發鈽頁/回家的路 ④ⅴ④ⅴ④ⅴ.C○Μ哋址發咘頁/迴家鍀潞 ⒋V⒋V⒋V.Cоm陳弘范毫不意外,恭敬稱是,心底忍不住嘆息。
他本不希望蕭老台丞以疑犯的身份接受調查,但恩相將遲鳳鈞改列「下鴻鵠」處,「古木鳶」要寫何人,再問就笨了。
接下來任逐桑所說,卻更令他驚心動魄。
「……考慮到妖金始現的時間點,除了那幾名江湖人之外,『下鴻鵠』一條須再增列幾個名字,分別是白日流影城城主獨孤天威,太醫致仕的程虎翼,以及流影城二總管橫疏影。
」「獨……您是指昭信侯?」「連閭陽侯、井薌縣伯都列上了,怎列不得一等侯?」熟悉的似笑非笑之色又在雅士面上出現,任逐桑輕撫著紙頁,口吻一派輕鬆。
「我以為是他底下人做的,昭信侯應不知情。
不稍微給點壓力,侯爺定包庇到底,此乃敲山震虎也。
」這種事……能拿來敲山震虎么?這說的可是謀反啊! 話雖如此,陳弘范不敢違拗,取來筆硯,於「下鴻鵠」側補上三人姓字。
任逐桑點了點頭。
「岳、何二獠俱是江湖中人,且一死一逃,列入首謀,未免馬虎,有草草了事之嫌。
如你所言,峒州知州房書府涉有重嫌,也一併列上;另外在論法大會上,南鎮蒲寶煽動流民,更與清單中數人私下往來,甚是可疑,先列上去,我讓兵部召他回平望交代清楚。
」這毋寧也是記旱雷,只是接在昭信侯之後,本不覺如何震撼,豈料中書大人續道:「……你以調查蒲寶為名,從刑部組一隊能搜擅獵的好手,沿東海街道,北上查一個人的下落。
我讓兵部給你備齊文牒,並鷹書虎符等許可權,發現段慧奴一行蹤跡,立即調動最近的衛所兵力,押解上京。
屆時,再將她的名字補上去。
」(代……代巡公主!)按嶧陽國呈交文書,段慧奴因病不克參與論法,此際自不在國境內,一如過去她推拒離開南陵的各種藉口。
中書大人定掌握了機密線報,不但得知段慧奴悄悄入境,更欲趕在她離境之前,扣下這名攪亂南陵局勢土數年的禍首。
陳弘范忽覺得,姑射之亂可能只是中書大人借題發揮的材料。
當他陳弘范還在擔心謀反之罪要興多少苦刑大獄、掉多少無辜腦袋時,任逐桑已站上更高,望向更遠,欲利用這場意外而至的血雨腥風,拔掉多年來朝廷伸手不著的芒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