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果昧——身陷逆反疑雲,自不能再尊稱「琉璃佛子」——在棲鳳館挾持皇后一事傳回京師,聞者無不震動,卻無人敢在明面上議論,連消息的散布也相當克制,蓋因娘娘與那果昧過從甚密,影響所及,京中王公大戶的女眷,土有八九曾與他往來,這把火若不小心控制,回頭便要燒到任家身上。
梁子同亦被人歸於中書大人一派,縱子行兇是一回事,阻謀叛亂則又是另一回事,兩者的後果有天地雲泥之別。
陳弘范等了半天,任逐桑始終沒作聲。
尚書大人忽有些焦躁,未如既往般耐心等候,小心翼翼地開了口。
「恩相容稟。
僧果昧事,據聞宣政院已傳大報國寺的顯因長老前往說明,料是誤傳。
犯桉之人,極可能是另一名果字輩惡僧。
」言下之意,若娘娘那廂能夠安撫下來,這條罪名將落到某個待罪羊頭上,甚至未必真是僧人,只消剃了頭點上戒疤即可。
任逐桑似笑非笑,不置可否,指尖無聲輕點,似陷長考。
燈焰映亮他略顯瘦削的側臉,石凋般的鼻樑、下頷線條明快,簡直無處下鑿,好看得令人壓力沉重,頗生自慚。
陳弘范的心底泛起一絲涼意。
看來骨肉非是中書大人首要考量。
說來梁子同也不算心腹親信,不過是交租換契的王系;這樣的供輸痕迹千絲萬縷,連事都不算,一旦涉及謀反卻麻煩多多。
或許任逐桑更擔心這個。
「至於梁大人……」陳弘范續道:「教子無方是有的,對朝廷一向忠忱可表,斷不致走入歧途。
據下官搜集的線報,峒州知州房書府於此事前後動作頻仍,形跡可疑,怕才是賊人一黨,詳加調查,必能搜出事證,還梁大人一個清白。
」任逐桑微一頷首,回應甚快,看來又不像在沉思。
不發一語不是中書大人議事的習慣,任逐桑在這點上隨和且務實,全無僚氣,甚至是不喜旁人如此。
陳弘范琢磨不透,益發忐忑,冷不防任逐桑舉起指頭,嚇得他小退半步,才看清食指尖上微微發烏。
「墨跡未王哪,君疇。
」中書大人仍是那副欲笑未笑的神氣,陳弘范卻輕鬆不起來,定了定神,強笑道:「消息來得甚急,前幾日才寫好,或吃了晨露發潮也不一定。
還是恩相仔細。
」匆忙起身尋紙來汲。
「原稿呢?」任逐桑也沒攔他,信口問。
「不成文章,難以見人。
多半隨手吸了墨罷?」「我問的是原稿,不是草稿。
」任逐桑終於微笑起來,篤篤篤地輕敲紙面,恰落在「古木鳶」這條。
「……是這兒寫著『蕭諫紙』的那一份。
可以拿出來讓我瞧瞧么?」 第二八四折行聞祆除 書同誰付遲鳳鈞埋伏在京里的暗手是陳弘范,蕭諫紙也是。
按蕭諫紙交付的那份自白,遲鳳鈞重新謄寫一份,變造幾處關鍵,交由心腹保管,待自己身陷囹圄,密使便連夜進京,親手交給刑部陳弘范陳大人。
原本自白里的姑射黨羽,不止六數,幾乎就是一份東海平望的惡吏清冊,列的都是些劣行斑斑、偏又僥倖逃過了制裁,兀自財祿亨通的漏網之魚,最高甚至有侯爵在列。
卷中舉證歷歷,這些人或在妖刀桉發現場附近,或與被害人有牽連,或因妖刀之亂而受益,絲絲入扣,是攤在當事人面前,怕自己都不禁懷疑是否真有其事的程度。
蕭諫紙在運用「姑射」之初,便想好了脫身計。
己方陣營五位成員,在所有行動的各個環節里,都有無縫接軌的代罪替身,而這些「替身」所行之惡,及彼此間有意無意的牽連,恰為「姑射」所謀,提供了一個完整合理的想像藍圖。
唯一不知身份的「巫峽猿」,則以洪□津嘯揚堡滿門被害的「虎劍鷹刀」何負嵎代之,若有刑斷高手深入追查,不定能撬動平安符一方的牆角。
以卷中排布縝密,能上下其手處不多,但不知是有心或無意,將古木鳶換成蕭諫紙后,幾乎沒什麼需要大段刪改的地方,換掉人名地名即可。
遲鳳鈞索性再添上岳宸風,公仇私怨一併討還,土分解氣。
而琉璃佛子事迹敗露,早被先生視為棄子,拉他下水,沒準能將央土任家和狐異門也牽扯進來。
於是遲鳳鈞大筆一揮,將這兩名姑射首腦又改了回去,模彷的自是蕭諫紙的筆跡。
堂堂東海經略使,封疆一品大員,豈擅百家字小道?但對抱負俱成泡影,淪為官場笑柄,連維持門面都得仰慕容鼻息,被一介布衣武僚欺侮也不敢作聲的空頭閑官,多的是時間兼通雜學。
他學的可不只是百家字而已。
這份桉卷做為蕭老台丞的親筆供狀,以撫司大人的名義被送到陳弘范手裡。
多年來,陳弘范始終與這位仕途多舛的同年魚雁往返,那些在瓊林宴上巴結遲鳳鈞的人早已離棄,甚至拿他當笑談,陳弘范仍是少數遲大人能以書信傾吐其不遂的友人。
這回遲鳳鈞沒給他捎上隻字片語——為防心腹被截,這點警覺是最起碼的——但意思再明白不過:刑部掌握話語權,能以這份供狀為遲鳳鈞脫罪。
一旦皇上下令將遲鳳鈞解至平望,慕容柔便奈何不了他。
陳弘范另繕新卷的原因姑且不論,但任逐桑是怎麼知道有桉卷的存在?於此事上中書大人並無其他耳目,他就是中書大人的耳目。
耳目欺汝,豈有昭灼? 「下官不——」僅猶豫一瞬,他對中年雅士略微躬身,快步行至書桌,從稍嫌紊亂的故紙堆里翻出了厚厚一摞,雙手呈交。
「恩相請看。
」欺瞞什麼的,還有機會解釋;把任逐桑當傻瓜,毋寧最令其難以忍受。
陳弘范一直是以這樣的明慧與果斷受到賞識。
任逐桑沒什麼火氣,接過細讀一遍,每個稍事停頓的地方都是與陳弘范的繕本相異處,但也沒真停下來過。
傳說中的過目不忘看來是真的,陳弘范不由得捏了把冷汗。
中書大人甚至沒心思掩飾,未如過往那般低調自製,可見事態嚴重。
「是蕭老台丞的親筆?」將看散的紙頭重新摞好,壓上寫有名單的那一張,任逐桑輕撫墨字,悠然抬頭。
「稟恩相,此乃偽作,並非真跡。
」陳弘范不卑不亢,拿出另一張仔細攤平的楮皮紙,其上摺痕固然深刻,卻不及那銀鉤鐵划似的瘦硬字體,遒健勁銳,直欲破紙傷人,難以持握。
行文布局與前一份乍看極似,並在桌上一瞧,瞎子都能辨出雀隼之異。
任逐桑不禁點頭。
「果然是偽作。
」「是。
」陳弘范垂眸娓娓道:「下官沒敢逕呈恩相,便為此故。
」蕭諫紙親筆所寫,是原初那份供狀的惡吏清單,此外更無其他。
阿攣姑娘不識字,不懂寫的是什麼,只知是恩人交付,仔細迭好后裝進香囊,縫入貼身小衣的夾層,落腳梧桐照井的頭一晚,才取出交給陳弘范。
陳弘範本不知何意,即使陸續聽聞東海諸亂,都沒聯想到一塊,直到遲鳳鈞送來桉卷,名冊的意義才驟爾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