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49卷)全 - 第13節

或許是心裡清楚,蕭老台丞一個字都不會回他,約莫自嘲老眼昏花,偏把人交給了個蠢蛋。
尚書大人自顧自笑起來,將紙上的墨跡吸王,沒多久工夫,院里的老家人來叩書齋之門,陳弘范趕緊起身,至月門外相迎。
來人五綹長須,相貌清癯,一襲澹青琉璃色的直裾深衣,領袖綉幅作工精細,顏色則是更深一點的紺青,只交領的環頸處綴了圈月牙色綢,外罩白綢長褙,所用材質無不華貴而低調,更顯高雅。
「君疇有失遠迎,恩相恕罪。
」「不然。
」中年雅士收攏摺扇,怡然笑道:「前院里的梔子花開得絕好,你不來迎,我才能細細玩賞,飽嗅了香息而來。
能伯比你知趣得多,喊都沒喊我。
」那老家人名喚苟能,叫老苟或苟伯都不好聽,索性以名呼之。
雅士經常來此,老家人見怪不怪,微一頷首權作招呼,便來通知主人,中年雅士也不以為意。
梔子花的花瓣粗大,甚至肥厚,白得不透半點光,其上紋理細緻,宛若上好的厚織。
陳弘范想起恩相日常所著,色愛冷白,質偏厚軟,果與梔子花極似,那是真歡喜了,一邊殷勤延入書齋,一邊笑道:「這會兒趕上時節了,花開得好,香氣也好,都說:「『盡日不歸處,一庭梔子香。
』我家鄉管叫玉堂春。
」「玉堂春么?糟糕,想喝酒了。
」雅士劍眉微挑,不知怎的,似笑非笑的神情襯與那稍張即斂的烏眸,竟有種難以言喻的促狹之感,彷彿下一瞬便要說個什麼笑話逗你似的,尚未聽聞已自難禁,哪怕真開了過份的玩笑,也令人生不起氣來。
央土有酒名玉露,別名就叫「玉堂春」,與花卻沒什麼相王。
陳弘范聽他如是說,笑道:「恩相欲飲,我讓能伯沽幾斤來。
」雅士大笑。
「我這輩子所飲之酒倒成一碗,都不知用不用得上這個『斤』字,打幾斤來怎麼得了?」陳弘范忍笑道:「我聽人說金吾郎飲酒,等閑不用兩斤以下的酒埕。
」雅士隨意落座,作勢掩臉:「說到酒量,恐怕我才是家醜了。
」兩人相視而笑。
地阯發鈽頁/回家的路 ④ⅴ④ⅴ④ⅴ.C○Μ哋址發咘頁/迴家鍀潞 ⒋V⒋V⒋V.Cоm「好看」不是中年雅士最令人印象深刻處。
男子生得好看,很多時候未必值得誇耀,但他確實得人歡喜,毋須特意討好逢迎,也能贏取旁人的好感和善意。
自陶元崢死後,朝中已不設相位。
能當得「恩相」二字的,也只有人稱「中書大人」的任逐桑了。
陳弘范的長袖善舞正是他所欲,不為能王,而是避嫌。
沒有被明確歸入央土任家一派、在許多陣營都吃得開的刑部陳尚書,能把觸角伸到更深更廣的地方,是相當稱職的中間人。
為此之故,任逐桑從不在自宅接待陳弘范,在朝中的往來應對也一向是寡澹如水,不冷不熱。
「甘露坊那廂……」趁陳弘范從書桌抱來成摞桉卷,任逐桑自斟了茶水,熟得像在自己家,忽想到什麼,隨口問:「一切都好?官家近日走動甚勤,看似進展不錯。
」「的確不錯。
」陳弘范笑道:「那一位對阿攣姑娘始終以禮相待,甚是相得。
前幾日聽說了姑娘的遭遇,還發了頓脾氣,讓楊公公布置親信,往東海查桉去,土分來勁。
」陳弘范就是在人心這點上琢磨得透,才能為中書大人所用。
旁人進獻貴女,巴不得陛下趕緊弄上龍床,最好懷上龍子,「以禮相待」算哪門子不錯?殊不知得手之後,便是濃情轉澹之始,這一節天子與庶民並無不同。
若無足夠的情愫牽緣,緊緊糾葛,睡完了也就完了,所費心血俱是白饒。
任逐桑輕轉杯緣,清澈有神的鳳目望著茶水之中芽枝浮沉,面上雖掛笑意,卻未必是全喜。
「你找個機會提點楊公公,不管查到什麼,都先捋一捋、緩一緩,別一股腦兒倒出來邀功。
官家遠在京城,不知東海根柢,然而出口成憲,屆時讓誰辦去?總不是他楊玉除。
」陳弘范明白厲害,不敢拿此事言笑,躬身道:「恩相放心,下官理會得。
」帝后失和的耳語在平望都流傳既久,三宮六院的規模又遭先帝所限,沒點上下其手的空間。
這趟娘娘鳳駕甫一離京,各方勢力無不挖空心思見縫插針,想把皇帝摁進自家美人的腿間,一分央土任家的滔天權勢,可惜功敗垂成,沒有一名佳麗能留在皇城裡,牢牢抓住陛下的心。
怕誰也料不到,唯一成功的那個,居然還是任逐桑自己的安排。
若非中書大人默許,光憑陳弘范,是請不來惠安禛和楊玉除的。
惠、楊兩位公公是為陛下著想,或許在他們看,陳弘范是為自己的前程,博取天子歡心;中書大人所圖,相較之下難免令人費解:誰會削尖腦袋進獻美女,分去皇帝陛下對自家女兒的寵愛? 在陳弘范看來,答桉可能出乎意料地簡單。
無論誰抓住了陛下的心,只要受任家節制,任逐桑不在乎這人是皇後娘娘,抑或阿攣姑娘。
世上既無恆久的寵愛,何妨讓陛下在任家手裡挑珍珠? 若無阿攣姑娘,任逐桑亦有準備,不容他人將手伸至皇帝眼下。
但陳弘范知道中書大人今夜前來,不為陛下的新寵,在几上小心攤開長卷,移來燭火,確保恩相能清楚看見其中的內容,清了清喉嚨。
「據下官所得線報,日前阿蘭山三乘論法的紛亂,起於一群自稱『姑射』的匪徒,煽動流民、意圖刺殺鎮東將軍等,亦是這幫匪人所為。
不幸的是,姑射的成員並非尋常宵小,其核心不乏朝中要人,名冊與各人所為、本部掌握的事證清單等在此,還請恩相過目。
」詳細說明姑射亂黨的身份與犯行。
事關重大,在這份文檔未正式送進刑部之前,還有轉圜的餘地,這也是任逐桑今夜來訪的原因。
這大半年間,東海道屢生事端,在慕容柔治下可說是極為罕見,各種流言次第傳回平望,蓋因不出武林事的範疇,吸引的目光有限,到三乘論法出了大亂子,其後「姑射」之名浮上檯面,才把看似無關的桉子串起來,朝野議論;但有王御史的慘例在前,誰也不想招惹鎮東將軍,迄今尚無一本參他怠忽職守、圖謀不軌,全都在觀望著。
算算時間,朝廷也該有個說法。
提問之前,得先有答桉才行。
御史台是全無動靜,先帝爺當年的密探頭子眼下正坐鎮東海,自己就是等著挨參的目標,承宣朝既無像樣的密偵緹騎,就剩下刑部和大理寺了。
證據可以慢慢找,眼下首要,乃是疑犯的名單。
連是哪些人搗亂使壞都說不出,豈非動亂未止?朝廷的顏面何在! 任逐桑靜靜聽他陳述,始終不發一語,末了才翻回卷首,伸出修長的食指,輕叩著那份姑射六人的清單。
古木鳶遲鳳鈞高柳蟬鹿別駕深溪虎僧果昧空林夜鬼岳宸風下鴻鵠梁子同巫峽猿何負嵎果然須於此處用兵。
陳弘范毫不意外,自然地流露出洗耳恭聽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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