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49卷)全 - 第12節

夢裡仍是這片細渠柳岸,午後驕陽正熾,眼中所見,彷彿都浮在一圈光暈里,白得令人忍不住眯眼。
虛境中難以思考,所有一切都只是感覺,你閃過一個念頭,所見所覺就回到那個當下。
耿照不確定自己是不是連作夢都想待在這兒,但這睡前所見的渠邊場景異常穩固,沒有過往虛境中一念數變的破碎與虛幻之感。
一旁的老人睜開眼睛,起身舉臂,掌中多了柄刀。
長三尺五寸,重五斤,銑亮冷銳,令人不寒而慄。
耿照無法思索。
按說一旦去想「這是怎麼回事」,立時便為虛境所拒,倏忽清醒,但彷彿有什麼將他牢牢摁在虛境里,明明被識海排斥的痛苦異常鮮烈,他就是無法返回現實。
除此之外,虛境里的運作一切如常,少年因而察覺殺氣。
當日闖入識海的柳見殘若是混沌迷霧,老人便是柄冷硬堅銳、百鍛而成的厚背刀,生生插入血肉,令少年難以忽視,無法共存。
是老人將自己「釘」在識海中——耿照只能如是想。
他甚至無法分辨此間是自己的虛境,抑或是老人的,而場景就在霎眼間易改。
陽光消失了,幽暗的石室里連牛油燭焰都在晃搖。
那股子凍,已經遠遠跨越了耿照的想像邊界,將常識拋諸腦後;他懷疑石縫間填的不是膏泥苔蘚,而是萬年不融的堅冰。
屋子四面堆滿齊頂層架,似金鐵所鑄,每格迭有長條磚似的物事,回映焰火的金屬鈍光帶著一抹深濃綠影。
耿照幾乎無法動一動身體——非因禁制,而是因為難以形容的冷——然而刀尖曳過磚石地的聲響,已不知由身後何處逼近。
他勉力邁步,在層架間辛苦竄逃著,偶爾碰上架子都疼得像是撞掉手臂指掌一般,淚水在溢出眼眶的瞬間便化成冰渣。
連口鼻里的氣息像和了水的砂礫,耿照感覺胸口越來越重,漸漸吸不進什麼。
不知為何有種強烈直覺,層架上的物事,是保住性命的依憑。
一個過彎膝腿不聽使喚,肩頭「碰!」撞上層架。
少年死死咬住痛呼,挪動僵硬的指掌取了塊長條磚,入手冰冷光滑,彷彿能刺進血肉。
青銅鑄成的書簡上,鐫刻著端正好看的蠅頭小楷,卷首題著「起於青苹之末」。
耿照無法思考,只能感覺。
於是在默讀書簡的下一霎,場景再度發生變化,一人舞著直刀從天而降,勢若狂風卷掃,直比破廟外七叔的那一劍更加烜赫駭人,他避無可避,咬牙揮刀,悍然迎向挑戰——柳阻下水風習習,閉目倚樹的武登庸雙手交迭,看似極放鬆的擱在下腹腿間,額間卻滲出點點汗珠。
越浦城裡沒有什麼地方是人跡罕至的,是老人在這一小片僻地的四周布下了陣法,雖無大害,生靈自然而然走避,當然也包括人。
在長街見耿照對上柳見殘時,武登庸便懷疑少年身負入虛靜之能。
柳見殘一看就知道是那種大半輩子只練刀的武人,資賦亦高,裡外條件有了,待眼界、經驗累積到了某種境界,某日靈光一開,刀意便即入門。
此說乍聽玄乎,其實跟「氣機」是一個意思:高手能夠感應殺氣,以眸光或體勢震懾對手,用內息外功都不能完全解釋,於是有了氣機這樣的說法。
地阯發鈽頁/回家的路 ④ⅴ④ⅴ④ⅴ.C○Μ哋址發咘頁/迴家鍀潞 ⒋V⒋V⒋V.Cоm兩名刀意入門的人對上,合理的結果是氣機對撞,狹路相逢強者勝,要不就相持到其中一方露出破綻為止。
但當日的情形,分明是兩人同陷虛境;若柳見殘只是凝意破門、無端闖入的一方,是誰提供的虛靜之境,答桉呼之欲出。
「入虛靜」是道門的說法,指劍奇宮的《奪舍大法》亦取此謂;佛門則稱『無相之相』,又叫「無我」,也有說「命」或「空」的。
在武登庸看,能返入虛境,是叩問三才五峰境地的入門磚,一切異能皆由此始,恃此生,故接下三日之約的挑戰,為耿照多添一縷生機。
讓耿照想像一柄虛幻之刀,測試的是化虛為實之能;以目光追迫,是想看看他有思見身中的能耐否……耿照漂亮通過考驗,甚較老人預想的更出色。
武登庸並沒有騙他。
公孫氏的家史上,沒有兼通一百八土八式《皇圖聖斷刀》之人,生出這種念頭的都是狂妄自大的傻瓜。
以老人根骨之高,才具僅次於橫空出世的武皇沖陵,也才練過其中六土一式而已,沒敢說是精通。
但他看過全本《皇圖聖斷刀》秘卷,還有整座青銅武庫。
現實中或無法悉數記起,但銅簡上的圖文,可是一點不漏地存於老人的識海。
耿照只消翻過一遍,從此虛境之中,便有一部完整的《皇圖聖斷刀》,想忘也忘不掉。
帶著一座武庫是終身受用,但似乎緩不濟急。
不是想要大禮包么?說好的活動筋骨包君滿意,終於姍姍來遲啦!虛境中不受時空所限,親身體驗下被六土七式《皇圖聖斷刀》狂轟濫炸擼到死的滋味……這都能扛住,還怕甚來! 老人嘴角微勾,似乎好夢正酣,襯與柳飛水潺涼風送爽,真箇是一幅悠閑自得的午後垂釣圖。
[ 防偽] ◇◇◇刑部尚書陳弘范買在甘露坊的物業,本是為了安置阿攣之用,考慮到避嫌,與他在金雨巷梧桐照井的府邸隔了大半個城區,去皇城公署都不順路,正可安皇上之心。
以阿攣姑娘的美貌,得到聖眷是毫無懸念的事,要是住得近了,兩下走動太方便,難保皇上不會生疑,以為收了他陳弘范的舊鞋,不管再怎麼好穿,心裡總不舒坦。
聖上常微服來梧桐照井,與他說些不便於皇城言說之事,知道甘露坊有多遠,他公餘走一趟甚是不便,索性一肩擔起照拂阿攣姑娘的責任,三天兩頭往城北跑,見他識相地不再前來,直將陳君疇誇上了天,以為心腹忠臣。
擁有這樣的直覺和手腕,更重要的是不受眼前的甘美利益所惑——阿攣的美貌可不是誰都能輕易抵抗的——正是陳尚書得以平步青雲,在平望長袖善舞的最大本錢。
蕭諫紙並沒有告訴他,為什麼派人把阿攣送來,想讓他為自己或阿攣做什麼。
從女郎叩響尚書府邸的門環伊始,這一切全是陳弘范自己的判斷和決定。
殿試欽點的一甲前三,雖說有「天子門生」之譽,亦和其他同年一樣,喊主持大比的主考官一聲「老師」。
陳弘范與蕭諫紙的關係,也僅是這樣而已,既未私下往來,連書信都沒怎麼通過。
宴請新進士的瓊林宴上,他們只簡單寒暄了幾句。
那已是當晚陳弘范交談過最長的一段。
誰都知道他是祖墳冒煙才混上的便宜狀元,天子點的可是遲鳳鈞,不是文章四平八穩的陳弘范。
皇帝陛下在離席之際,特意喚遲鳳鈞來前,將自己的金杯斟滿,賜了給他;誰才是聖上心中的金榜第一,無庸置疑。
即將踏入官場的新科進士們尚不諳為官之道,紛紛搶著同遲鳳鈞敬酒,意興遄飛地討論那篇慷慨激昂的策論,想像日後治國平天下的光景——陳弘范擱下筆,望著窗外的夜色微微發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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