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旭先撤出侍女僕婦,花銀子打發了聞報趕來的各方公人,本以為師父正教到心神震蕩不可自拔,搞了半天只有耿照獨個兒拆房,拆到入夜還不消停,偏又不見師父蹤影;擔心好友消耗過甚遺下內創,才冒險躍入戰團制止。
「住得不開心直說嘛,我換一間給你,別搞拆遷啊。
」日九見他脈象平穩,終於有了說笑的閑心,以眼神示意呼延等退下,維持雙手支撐的姿勢,扶著他就近坐上一片未毀的階台。
耿照嘴角動了動,累得沒法揚起,勉強嚅囁半天,逼得日九湊近耳朵,迭聲連問:「什麼?你說……說什麼?」「一招……」不知過了多久,耿照才笑出聲,雙眼緊閉,老牛似的喘著粗息。
「真他媽是同一招啊!」 第二八三折細渠柳岸紙素名污這晚耿照睡得特別沉,彷彿把疲憊全留在虛境,以致一夜無夢,甦醒時已是翌日午後。
驛館管事拼著得罪窮山國主,也不肯送飯給耿照,其餘人等莫不遠避,不敢稍近。
呼延宗衛只得遣御衛提來食盒,讓耿照在屋內用飯。
第三天已過大半,耿照卻無甚惋惜,不復先前那般焦躁,好整以暇吃完,斟了杯冷茶啜飲,隨意遠眺發獃,漫無目的。
老人給的已太多太多,遠超過少年預期。
「你身上有刀。
」——現在他終於明白風篁為何這樣說。
那時耿照還未入三奇谷,風篁在他身上看到的,自不是霞照刀。
但人眼下的樣態,俱是此前人生的總和,萬物有源,沒什麼是憑空飛來。
風篁所見,是他自幼一批一剖、陪木雞叔叔噼柴,不知累積了幾千幾萬刀的結果;是七叔提煉自身的「天功」經驗,教他怎麼奔跑、怎麼跳躍,怎麼睡覺怎麼使勁,怎麼一錘錘砸上火星四濺的鐵胎,讓它們成為肢體的延伸,依本能就能運使自如……他不是天生就會使刀。
耿照對刀的敏銳直覺,來自生活最平凡微小處,耗費他迄今生命的絕大部分,如呼吸飲水般自然。
世上無一門神功,能速成這樣的資賦,他的刀一直都跟著他,只是他自己並不知道。
少年總覺自己不通刀法,對敵時,習慣了倚仗別人的刀。
起初是老胡的《無雙快斬》,後來對手越強,漸難應付,遂冒著時靈時不靈的風險,改使得自識中血海的寂滅刀;在半山破廟硬扛殷賊那會兒,連蠶娘的一式蠶馬刀都用上了,獨未使過霞照刀法。
直到於虛境中再入虛靜,看到憑藉本能格擋刀炁的自己,耿照赫然發現:原來那些隨心舞圓、信手而出的招式,全是化自九式霞照刀! 這就是何以前輩死皮賴臉,也要一說公孫扶風的事。
從首式「起於青苹之末」,到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青苹土七,公孫扶風既不屑提煉濃縮,也無意留譜傳世,乃至口出「不都是同一招」的狂言,並非只為標新立異。
即以刀皇來看亦是全然不同的土七式絕學,於公孫扶風就是一招,不過是展現他這個「一」的不同面相罷了。
只見土七之異,不見本我之一,此為武皇沖陵鄙笑世人處。
武登庸要說的是:其實你一直有刀,且正用著,只是渾無所覺。
區區三日,學新刀太勉強了,不如……就磨一磨身上既有的刀罷。
徜徉良久,耿照放落茶盞,心滿意足起身,推門見日輪西移,距黃昏怕不到兩個時辰,最後一天即將結束,卻不覺有甚遺憾。
現在不管他看到什麼、想著什麼,對刀法都有更深的體悟,心頭茫然漸去,哪怕實力難以立即攀升,已然受用無窮。
武登庸在小院外的月門等他。
「捨得醒啦?昨兒有沒折了你的小胳膊,扭了小腳腳啊?來來來,給武伯伯瞧瞧。
」耿照滿腹的尊敬感激衝上喉頭,差點嘔了一地,頓有些哭笑不得。
果然沒法正視這人啊!這要歷經多少磨難,節操才扭成這副油酥麻花的形狀?忍著惡寒沖老人一抱拳,恭敬道:「前輩安好。
」武登庸就看不慣他這德性,表情活像吞了滿嘴綠蒼蠅,冷冷哼笑,扔來一柄釣竿。
「好,好曬魚!怎不王脆睡到開晚膳?拿根燒火棍往你榻里一串,直接上桌盛盤不好么?」「就怕晚輩斤兩不夠。
」耿照忍笑接過,見老漁翁悶著頭往外走,忙加緊腳步,邊揚聲道:「前輩,今兒還問么?」「問令堂!跟上。
」啪答啪答踅出門去。
離了驛館,一老一少穿繞在蟬聲唧唧的巷閭間,出了條窄長鬍同,視野頓開,水si撲面,帶著柳條新氛,稍稍驅散石板路上的蒸騰熱氣,正是兩人初遇的渠畔,一如既往地少見人跡。
難怪前輩當日能在這兒架火烤魚,耿照忍不住想。
越浦之大,真有這種怎麼走都不會經過的地方啊! 地阯發鈽頁/回家的路 ④ⅴ④ⅴ④ⅴ.C○Μ哋址發咘頁/迴家鍀潞 ⒋V⒋V⒋V.Cоm那渠寬約兩丈,兩側以礫石堆成護岸,跟城內以砌石夾岸的主水道不同,更像城外的天然河流——從水下飄著的蘆尖能知一二。
岸邊積成沙洲,長出蘆葦,夏季水豐滿漲,這才漫過葦草。
漕運乃越城浦之命脈,城尹衙門的疏浚官權力極大,還不是閑差,一年到頭忙成狗,休說長蘆葦,連渠內聚沙成洲都是不允許的,沒弄好能掉腦袋。
耿照到越浦的時間不長,總還知道這事。
「這裡以前是條河。
我是說真的河,不是發民伕挖將出來,再用蓋城池的大石塊生生砌出河道的那種。
」武登庸在柳阻下找了個舒服的位置,熟門熟路甩鉤入水,叼根長草枕臂倚樹,踢鞋迭腿,光瞧便覺舒心。
「好笑罷?現今過日子都靠假河,真河倒沒人知曉啦。
若非夏季漲水,漫過閘口,沒準這渠都是王的。
」耿照也學他甩竿,只是典衛大人不擅此道,差點給魚鉤勾了后領。
武登庸笑得爽朗直接,看似心情大好。
「咱們今天便只釣魚?」擔心殃及亡母,索性連「問」字也不提了。
反正釣魚也沒啥不好。
「問!怎麼不問?」老人還沒笑夠,半閉著眼一副懶漢德性,隨口應付:「喏,你小子要的,是多呢還是少?」依耿照之性,本該選「少」,貪多嚼不爛,選了等於沒選。
但老人哼哼唧唧笑個沒完,令少年莫名地惱火起來。
魚鉤釣繩這種費錢的玩意兒,龍口村的孩子哪裡玩得起?不是跳進水裡徒手撈魚,便是編漁簍、砌魚槽,多的是不花錢的手段。
不比堂堂神功侯,便是流落江湖,都能任意支使水道巨擘,要啥有啥! 「……我選『多』!」「哼哼……哈哈哈……哎喲……選多是吧?呼呼呼……唔……」老人的聲音漸漸沉落,貓兒似的咕噥取代意指,最後直接成了呼嚕聲。
「那就比一比……比比誰釣得多……呼——呼——」耿照深深覺得對老人抱有期待的自己,簡直是棒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