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土折豈怨憎會 愛別離苦不高不矮,不胖也不瘦的灰袍老者,悄立於清渠一側,連映著月華的粼粼波光都無法將他稍稍照亮,毫無特徵的平凡身形半溶在夜色里。
有那麼一瞬,阿傻以為這不過是另一個難以擺脫的殘魘,一如破廟中老者的拳腳,抑或岳宸風由他身上奪取、而後又加諸的一切,肆無忌憚地解裂他對現實的認知,直到少年能與之共處為止。
疼痛從未消褪過。
對阿傻來說,活著本身就帶著痛。
毋須與灰袍客的冷蔑眸光相對,少年也知危在旦夕,無奈身體不聽使喚,非是脫力,而是動彈不得,彷彿空氣一瞬間化成實體,牢牢箝著五體百骸,連吸入肺里的都益形稀薄,胸中腹底空蕩蕩的,遑論提運內力。
少年單薄如鋼片般的纖瘦身形,就這麼被「凝」在渠畔,殷橫野單手負后,饒富況味的眸光中依稀有著幾分不舍惋惜莫可名狀,持續收緊鎖限,似正欣賞著一株被殘忍揉碎的、柔弱美好的宵待草。
岳宸海無疑是絕佳的刀屍,心性沉靜、堅毅卓絕,便於屈咸亨的巧手造作中,亦是數一數二的優秀;光憑他能從《土二花神令》的插花圖「讀」出精妙的刀式古譜,已是驚人的資賦。
論刀法上的悟性,伊黃粱遠不如此子,當年他能練成「花爵九錫刀」的無形刀炁,靠的還是殷橫野的指點。
從花冊析出九錫刀的儒門前賢,死了一百年不止,九錫刀心訣被三槐本家收藏起來,卻任由成摞的孤本圖籍流落在外,並非買櫝還珠,不知稀貴,而是認為圖中所蘊,已盡在《花爵九錫刀》的心訣中。
若無前賢之大智慧大修為,機緣巧合勘破迷障,花冊也就是小道古遺罷了,有《九錫刀》入奉閣藏,何苦再多收這幾本不倫不類的物事,瞧得後人尷尬? 殷橫野幾乎不費什麼氣力,便以試金為名,從司空家府庫取得成摞的花冊——在他們看來或許此非賞賜,而是這殷姓的門客,替本家解決了一樁麻煩也說不定。
至於區區九通聖,竟能從冊里推衍出刀訣,自己沒練,卻私下授與他人,則應是三槐世家始料未及。
——若教那幫龜縮不出的衰腐朽物,知曉有阿傻這麼個人,還不炸了鍋! 但他們會透過這名少年,析出更多失傳的古籍之秘,抑或將他當作道統的一部份,直接封存起來?殷橫野不無惡意地猜想,忍不住嘴角微揚,無聲地哼出一絲蔑冷。
三槐非是守舊,而是腐朽不堪。
真正的亘古不易之物,不是這般拖沓顢頇、猶豫不決,畏首畏尾;它們一如山川河流令人敬畏,無論興盛或衰頹皆蘊藏力量,淼小如人,以為看懂了河山起落,甚至妄加議論,一旦它們真正發怒,天地倒轉,洪濤滅世,不過轉瞬間耳……人世一切,有何意義? 他曾唆使呂墳羊,冀以司空家當主身份,促使三槐現世,掘出儒門深藏的中樞勢力,但呂墳羊只想要他的友誼,以及與其妹司空杏的私情而已;亦曾試圖推動司空氏,以呂墳羊兄妹的存廢抉擇,促使它們站到其餘二槐的對反側,但司空家只想著掩蓋醜聞,息事寧人;他還試圖挑撥三槐背後的勢力,以醜態百出難以收尾的司空家為餌,誘使它們出手處置,卻沒有絲毫回應……儒門若有中樞,便只餘一團虛無,空洞洞的什麼也沒有。
不管你扔什麼進去,都再不起絲毫漣弟。
天觀七水塵那「不使一人」的羈誓,看似耗費老人最多的心力,但殷橫野心知肚明,以當年聲勢之盛,他所能影響的,不過儒門外圍罷了,面對那團深不見底的虛無,始終缺了關鍵的那一擊;僭奪「權輿」、妖刀禍起,乃至異族斬關,天下大亂……這些通通沒能讓三槐「動」起來,反在呂墳羊兄妹之後,連原本唯一在檯面上的司空家,亦被洪流吞沒,順勢無蹤。
在蕭諫紙或屈咸亨看來,灰袍老者的所作所為,興許是罄竹難書;但對其真正的鋒指而言,殷橫野其實收穫有限。
而世上,沒有比這更可惱的事了。
水渠邊上的少年雙腳離地,像被一條看不見的絲線吊著,渾身抽搐;足尖離地只兩寸,卻怎麼也搆不著地面,瞠大秀氣的雙眼,血絲密布,甚至開始迸出紅點,青紫的面色土分駭人,彷彿將被幽魂扼斃。
身為九通聖之首,殷橫野學富五車,兼通各種奇門雜藝,目讀唇語便是其中一門。
屈咸亨死前,僅說了「耿照」二字,即遭阿傻斷首;少年此舉的動機還有待探究,或被殘疾老者打昏了頭,也可能是遭秘穹炮製時的恐怖記憶復甦……逕行認定阿傻反骨既生,其實過於武斷。
殷橫野很清楚,或許伊黃粱才是對的。
但他需要發泄怒氣的對象。
況且伊黃粱對這名少年投注的情感,也逼近殷橫野能忍受的底線。
相對於出色的醫術和武功,伊黃粱的心性並不似表面上那般堅強。
他缺乏為惡的坦然與率性,時時搖擺於正常與非常之間,殷橫野需要他一直是那個在破曉時分惶惶然走出醫廬、心中所依俱已崩塌的無助少年,才能成為堪用的棋子。
製造「雪貞」所使的手段,能深植伊黃粱心底的晦暗扭曲,符合殷橫野的需要,所以他容許、乃至鼓勵他這樣做。
培養一個真正的衣缽傳人?這就太過了。
伊黃粱的心上,不能有這樣的溫情寄託。
阿傻必須死。
老人對自己如是說。
能死於意外的話,就更好了。
「寒潭雁跡」屈咸亨武技強悍,堪稱他那一代人的絕壁巔頂,親炙其威的伊黃粱諒必異議不多。
岳宸海身子骨本就羸弱,戰鬥中奮不顧身拼搏,傷及根本,又疏於培固,在這樣的月夜偶然走在清水渠畔,忽地一口氣接不上來,失神癱倒,頭面浸入水中,截脈斷息丟了性命,似也合理——老人凝著懸於鎖限當中、宛若離水之魚的少年,像欣賞一件巧奪天工的孤賞奇石,眯起的灰暗眸子從悚栗感動不能自己,到微露出一絲詫異、迷惘,最終大大瞠開,混合了驚喜與難以置信的面孔在月下看來,竟有幾分扭曲。
按理肺中再吸不到絲毫氣息的少年,看似痛苦到了極處,卻始終未死。
通過那薄膜也似、將他里裡外外包覆起來的凝鎖之力,殷橫野察覺少年體內有股異氣橫生,自不知名處冒將出來,接替了原本的空氣、內息之用,繼續維持著生命。
這股異氣雖弱,卻自成循環,生生不息,既不知來處,亦似無耗逸散失,周天而行,且有越來越強的跡象……殷橫野在三奇谷的古卷中,讀過一部失傳的儒門鎮教神功、名喚「楚雨四時」者,符合少年身上不可思議的變化。
阿傻既未去過三奇谷,耿家小子也沒攜出這門神功,唯一的可能,便是他自花冊悟出的不止刀法,更包含遠古儒脈的無上瑰寶! 地阯發鈽頁/回家的路 ④ⅴ④ⅴ④ⅴ.C○Μ哋址發咘頁/迴家鍀潞 ⒋V⒋V⒋V.Cоm老人胸中氣涌,直欲衝出天靈,狂躁之餘,幾欲放聲豪笑:這下子,五行殿那幫老東西還坐得住么?這可是數百年……不,興許是千年以來,儒門道統再一次現世;面對這條野路子,你們究竟是要殺要迎,還是繼續裝聾作啞,隱於世所不知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