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著,驀聽水風裡數聲錚錝,滿是兵馬殺伐之氣,雖未蘊內息,激越的弦響卻令老人心頭一震,順勢撤去鎖限,少年「撲通!」跌落渠中,順流而去。
便只這麼一霎眼,一抹烏影颼地掠出院籬,落地時微一踉蹌,月光照出一張略顯蒼白的大圓臉,卻不是伊黃粱是誰? 「先……先生!」他只瞥一眼阿傻,便即止步,殷橫野注意到他手裡提了柄單刀,有意無意擋在自己和身後水渠里的少年之間。
另一抹嬌小的身影,則從無殭水閣的方向奔至,未及開口,拎起裙幅赤足涉水,奮力將阿傻拉出水面,迭掌按壓少年單薄的胸膛,手法俐落,毫不留力,直到他「惡」的一聲嘔出酸水,抽搐著嗆咳起來。
殷橫野沒理會滿頭大汗欲言又止的伊黃粱,怪有趣的看雪貞施救,總覺這具肉娃娃的運作之理委實是謎,瞧著少婦暈紅雙頰、唇黏濕發的動人模樣,豈能想像她其實並無喜怒知覺,所有的反應都是按譜奏琴,只消偏得些許,沒咬上弦,就會怪誕如自說自話一般? 伊黃粱對這隻肉娃娃的喜愛是毫不摻水的,院里遍設迭高的亭台,几上擺著雪貞喜愛的琴具,亭中撫琴視野絕佳。
適才想是雪貞遠遠眺見有異,撥弦示警;但伊黃粱來得忒快,諒必有備。
老人含笑回眸,從他面上睇到了手裡的單刀。
伊黃粱無地自容,汗出如瀑,唯恐稍一讓,阿傻便要斷送性命,再開口時隱帶嗚咽,聽來軟弱不堪,宛若哀鳴:「先生……先生……」「我就是來看看你。
」殷橫野神色自若,溫言和笑。
「傷得重不重?」「不……不重。
」伊黃粱胖大的身軀微顫著,終於下定決心,雙手抱著刀鞘一拱,澀聲道:「先生,他……他實不是有意的,求先生看在他資賦甚高,足堪大用的份上,饒他一回罷。
」「我要饒他什麼?」殷橫野疏眉微挑,興緻盎然。
「你且說說。
」伊黃粱不敢不答,原本白饅頭似的圓臉幾脹成了豬腰模樣,一抹額汗,畏畏縮縮道:「高……高柳蟬拳腳太狠,他……他在廟裡給打懵了,又見……又見冒替權輿之人慘死,驚怖交加,這才失手……失手鑄成大錯。
先生,他若知曉高柳蟬的緊要,斷然是不敢殺的。
這孩子心思單純……不、不是,他根本沒心思,像張白紙似的。
我料他近不了高柳蟬的身,才未事前叮囑,這實……實怪不得他。
」老人點了點頭,像與孫兒輩話家常,瞧不出半分煙火氣。
「只有這樣么?」伊黃粱猶豫片刻,這才下定決心,坦白吐露。
「不……不敢欺瞞先生,我為加強刀屍與妖刀之聯繫,讓他日常即以那柄新鑄的幽凝刀為兵,絕不離身,收效甚是顯著,頗有人刀合一之感。
料得沉沙谷外必有惡戰,亦教他攜此刀傍身,不幸遺落在戰場,失了刀柄中所藏刀魄……此亦我之過錯,請先生責備。
」殷橫野微微眯眼,澹然道:「那另一枚刀魄呢?現在何處?」伊黃粱橫捧單刀,不敢直視老人的目光,嚅囁道:「在……在此刀之中。
」那刀是當日他脫出龍皇祭殿時,乘亂帶將出來,雖是柄利器,遠遠稱不上神兵。
以伊黃粱的修為,縱使傷勢未復,也沒有用實刀的習慣,殷橫野料此刀必是交付阿傻使用,只不知何故阿傻並未攜行,伊黃粱聽聞琴聲趕至,順手帶了出來,不禁含笑點頭:「老牛還舐犢,凡鳥亦將雛!你也是很上心了。
這般聽來,果然是你的錯。
」「願……願領受先生責罰。
」「那好。
」殷橫野並起右手食、中二指,遙遙點去,怡然道:「沉沙谷此行雖廢了蕭諫紙,但南宮損亦不幸罹難,折去高柳蟬更是難以估量的損失。
兩枚刀魄暫寄汝手,不是教你拿來玩兒的,已在戰場失去一枚,僅剩的一枚還任由黃口小兒隨意攜行,你的荒唐怠惰,實令人難以忍受。
我本該斷你一臂,教你記住教訓,念在你尚有用處,可以他們其中之一替代。
」指尖所向,豈有旁人?無非阿傻雪貞而已。
伊黃粱如遭雷殛,見老人鳳目微眯,顯是起了殺心,終於明白此非虛言恫嚇,自己若不能明快決斷,再拖延下去,怕就不是相權取一,而是一個也留不住了……雖說如此,又有哪個能夠輕易捨去?張嘴欲言,竟吐不出半個字。
殷橫野肩臂未動,驀地彈出一縷指風,撞他肘後天井穴,啷的一聲單刀脫鞘,伊黃粱幾乎拿捏不住;余勢所及,大夫的胖大身軀轉了半圈,刀尖所指,正是渾身濕透的兩人,阿傻慘白的頭面半偎在雪貞高高聳起的沃乳間,劇烈嗆咳的臉孔除了生理的不適,卻無太多波瀾,對比滿面錯愕的艷麗少婦,反而更像人偶。
岳宸海並不怕死。
他對「活著」毫無念想,隨時可以閉目斷息,撒手離去。
死亡之於少年,從來就不是中斷了某種汲汲營營、難以割捨的連續,沒有想要或不想要的,不會留下什麼遺憾,甚至算不上解脫。
他整個人就是「蒼白」二字的具現,空蕩蕩的,連虛無都異常冷冽純凈。
地阯發鈽頁/回家的路 ④ⅴ④ⅴ④ⅴ.C○Μ哋址發咘頁/迴家鍀潞 ⒋V⒋V⒋V.Cоm這令伊黃粱莫名感到心痛。
他覺得這樣的心痛是美的。
須得心痛若此,才能產生美,一如雪貞的存在。
阿傻的虛無很純粹,痛苦很純粹,從花冊里悟出刀式的資賦很純粹,連應對這個世界的方式也是。
這甚至讓大夫有一點點嫉妒。
伊黃粱用了很多方法,在不經意間測試過他,試圖揭破這種虛無的假象。
然而無論他的態度多麼惡劣、要求如何地不合乎情理,阿傻始終不以為意,專心貫徹他的意志,不摻半點雜質。
在破廟裡對抗高柳蟬時也是。
休說換成任一名同齡人,哪怕是與南宮損之流的成名人物聯手,伊黃粱亦不覺能得到更好的戰果,事實上,代替先生佩戴權輿面具的那人,便遠遠不及阿傻管用。
少年並沒有與這些高手抗衡的實力修為,儘管他確實擁有天賦;鏖戰若此,蓋因心念一專、捨生忘死,全心全意為大夫著想,沒有一絲自己。
這樣的純粹深深震撼了伊黃粱。
阿傻就像一枚剔瑩通透的美玉,究其原質固是悅目賞心,能於其上施展匠藝,更令人打從靈魂深處歡欣期待,到了忍不住要酥麻悚栗的程度。
這不是什麼師徒情深,而是期待看到自己的每一鑿每一鏨,每一次的切削與打磨,能在這塊原石上留下痕迹,甚至渴望能融入這份純粹,成為這完美之作的一部份。
他曾以為雪貞能完成他的這份心愿。
將一個活生生的、無比剛烈的,自以為獨一無二的高傲靈魂徹底揉碎,然後再將碎片一瓣一瓣地黏合重組,形塑成另一個全然不同的存在……他不僅竊奪了造化之主的權位,憑空造出了「雪貞」,還能隨興之至地深入她、刨刮她,享盡她所有的銷魂蝕骨,緊密地與她合而為一,以他想要的任何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