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我人生中最艱難的那段日子——大三那年春天我放棄德國交換生名額反而同幾個畢業生遠赴青藏拍攝高原人力大運輸的時候。
所有人都反對我,連父母都覺得我瘋了,全世界都嗤笑我不知輕重的時候。
只有允浩站在我這邊,他幫我仔細收拾了行裝,查找資料詢問路線。
他把我寫的那張意外保險單上受益人一欄的自己的名字又改回我父親,他說我絕不要這個。
他送我上飛機,他在航站樓頂端反覆眺望。
他風塵僕僕地出現在我們營區的外面,他笑著說自己從沒做過這麼長時間的火車。
他迷戀地仰望高原傾倒下來的繁星,他拉著我皴皺粗糙的手低聲說他以我為榮。
如今我卻只能在散落一地的追憶中愕不可當。
原來他也曾那樣溫柔地對待我,他也曾把我當成是他生命中的榮耀。
而不是這樣粗暴地對待之後還要嘆息著悔恨地譏諷,說我當年怎麼就……愛上你了呢。
12.那一夜之後的兩周,我幾乎沒有離開過公司。
《愛之一字》敲定於情人節當天上映,那一天恰好也是大年初二,情人節檔和新春檔百年難得一撞,製片說這機會不能溜走。
所以留給我們特效的時間就愈發可憐。
本就是這樣,片頭特效是成片的最後一步,前面被演職人員浪費的時間和製片方還有經營方規定的檔期之間的矛盾,就必須要後期的工作時間壓縮再壓縮。
所有人的腦子裡都像綳著一根弦,製片,導演和宣傳個個拿著鞭子在後面趕著,我們日夜扎在機房裡,即使在短暫的睡眠中手都保持著握緊滑鼠的姿勢。
一月二十四日,我們的第三版修改片頭終於通過。
晚上Boss請大家去吃了一頓然後又包了場K歌,席間我把小夏叫出去,拜託她幫我打聽一下附近有沒有房子租。
夏琦在大學與我同校同級,也是公司里唯一知道允浩的人。
我以為她會追問很多,卻沒想到她平靜地看著我,許久只是點了點頭。
我感激地說了聲多謝,正要轉身回包間的時候,她叫住了我。
沒有,挽回的餘地了么?她一字字清晰地問,而我看著她,無法回答。
我不可控制地想起大四畢業的時候,夏琦當著全校畢業生的面跟我告白,那時候的場景跟現在有著詭異的相似之處。
她問了我一個簡短的句子。
而我呆在原地,沒有回答。
後來夏琦也進了公司,那時候我還是默默無名的摳像師,我還沒有失去我長達十年的愛情。
那時他還會怕我整日面對電腦太傷眼睛,每過一小時就會打電話要我休息。
他每天按時來接風雨無阻。
周末加班他會悄悄把便當放到樓下拜託前台送上來。
夏琦半開玩笑地感慨說,如果我們倆掰了,她此生不再相信愛情。
對不起。
於是此時我也只能這麼回答她。
她悲哀地看著我,那悲哀比大四時被我當眾拒絕更甚。
其實看著她的背影我很想說不要因為我們就不相信愛情。
因為我還相信。
即使經歷了這麼多,即使遭受了這樣的結果。
我還是相信的。
我們相愛過。
只是沒有堅持到我們之中有一人死去。
只是結束的稍微早了一點而已。
13.我在一摞舊報紙中迎來自己的二十八歲生日。
我租住了公司後面的公寓,房子很好價錢也合適,但我不喜歡它的牆紙。
用了一天一夜重新貼過之後,我累得癱倒在地板上,就那麼睡著了。
黃昏醒來的時候我還在想,這果然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一個人度過的生日。
十七歲之前我有父母,十七歲之後我有允浩。
我翻開通訊錄從頭找到尾,最後還是不得不承認。
二十八歲的今天,我真的只有自己了。
我站起來把沾滿膠水的破報紙踢開,我看著扔了一地的牆紙,才發現其實這種淡灰色的花紋是我最迷戀的風格。
原來我不是不喜歡這屋子裡的壁紙,我只是在用盡一切借口給自己找事情做,因為我知道自己一旦停下來,就會溺死在無休止的不甘和痛苦裡。
我不知道人這輩子一共要為失戀這種事情痛多久,我直至今日只愛過一個人,直至今日也只失戀過這麼一次,這簡直就像身患絕症一樣。
一直痛一直痛,直到死去或者在那之前,瘋掉。
我亂七八糟的想了很多,最後也沒能阻止自己打電話給他,但卻無法接通。
我抓著手機有點慌,這麼多年他的電話除了佔線我只有一次沒有打通,然後我就接到了他舍友說他出了車禍在搶救的消息。
即使那只是個玩笑,卻讓我現在想起當時的自己,都從頭到腳瞬間冰涼。
原來我能冷靜地對待他的背叛,並非因為堅強。
而是因為早在五年前我就飽嘗了驟失他的恐慌,所以他即使背離我,也不會讓我比那時更惶然無措。
我合上手機往外走, 在計程車上的時候我仍然打不通允浩的電話。
我這才發現自己根本知道允浩教書的那個學校在哪裡,我畢業之後因為被黎晗看中來?城工作,允浩同我一起。
我們在這個城市,分別有自己的圈子,而這兩個圈子卻全然沒有交集。
也許這就是我們變成今天這樣的原因。
我在感情上有著嚴重的潔癖,我不想欺騙自己,我自傲我十年來深愛專一,也不想讓這純粹的感情委屈給一個心向別人的男人。
當我親眼目睹藍霏歡跟允浩在我出了一半首付的公寓樓下擁吻,我近視很深但這一幕我不會看錯。
其實我對於那一秒之後沒有記憶。
只是從此恍然知曉。
原來文學作品中的形容並非浮誇——原來心臟破裂。
真的會有聲音。
14.允浩很多次說我其實很軟弱,也就是外面看著堅硬而已。
他這麼說我本來一直不服,但卻在那一刻,知道他說的沒有錯。
我懦弱地站在原地。
我懦弱地閉上眼睛。
我懦弱地原路返回。
我懦弱地絕口不提。
我懦弱地只是憤然在備忘錄里寫下要跟他分手的句子,卻懦弱地直到現在都沒把它說出口。
就像十八歲所有人不同意我走影視這條路的時候,就像二十一歲所有人勸我去德國的時候。
我懦弱地把自己封鎖在自以為沒有改變的原地,我絕口不解釋不爭吵,固執地堅持著自己的想法,我不肯接受自己無法接受的現實——直到那些人想要改變我的人一個個放開我放棄我。
但當五年前所有人逼迫我離開允浩的時候,我卻前所未有地果敢,即使那一邊是生我養我的父母,也只有在那一次,是我先甩開了他們。
那時候我沒有意識到自己失去的是什麼,諷刺的是,當終有一日我反而被允浩背棄的時候,終於明白了。
我看著計程車窗外的天色漸暗,整個城市的各色霓虹流轉,疾馳中宛如仙境。
我是個出生在小縣城的鄉下人,大學考到了省城,畢業才來到這個濱海的一線城市。
這是個歲月無法留下痕迹的都市,五年的時光從這裡的廣廈間溜過去,改變的東西太多,滄桑了人心,卻沒磨損這城市半分的美麗。
下車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我沒有帶鑰匙只能在樓道里使勁敲門。
卻沒有人來開。
我只能重新回到花壇邊坐著等了很久很久,直到將近午夜,終於看到那個人安然無恙地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