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步步跟隨著,卻不敢開口喊他。
我沒想到他竟然會在對我喊出那個字之後還會回來幫我,我想知道為什麼,卻又害怕答龘案不是我期望的那個。
很快我就看到了雪原盡頭出現了我家的那棟磚紅色的小樓,瓦頂是乾淨的純白色,檐下掛著晶瑩的冰凌,窗邊擺著成串的辣椒和蒜頭,紅紅白白非常好看。
允浩猛然站住,卻沒有回頭。
我朝他邁了兩步,感覺單薄的鞋子已經完全濕透了。
那是你的老總?他問我。
我說是的。
他涼涼地笑了一聲,誰都可以么。
我無力地說你明知道不是那樣的。
他的聲音突然拔高,但我看到的算什麼!你龘他媽還跟我提看到,你有沒有想過我曾看到過什麼。
我暴躁起來,正想不顧一切地反駁怒吼,突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了欣喜的喊聲,在空曠的雪地上傳了很遠——小在!我渾身一震,抬頭就看到媽媽站在閣樓的窗前探身出來,她花白的頭髮飄蕩在空氣里。
我猛然靠近離我足有兩米遠的允浩,伸手拉住了他,他瞬間就僵硬了。
我急忙抬手朝媽揮動著,我感覺允浩的手在顫抖,他似乎想掙脫我。
我緊緊地抓著他的胳膊,我一面仰臉笑,一面低聲懇求慌不擇詞。
我說求求你,允浩,求求你。
就算只是這一刻也好,不要怨恨我,暫且寬恕我。
讓我拉著你,不要甩開。
終於我聽到他嘴裡呼出帶著白霧的嘆息,然後抬手環住了我的肩膀。
而我在這家鄉的冰天雪地中,在母親激切的呼喚聲中,在他久違的寬厚懷抱中。
熱淚盈眶。
27.母親在我進門的一刻泣不成聲,父親卻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
這就已經是他原諒我的全部表示了。
允浩像以前一樣遊刃有餘地面對長輩,似乎與我還像十年前一樣親密,毫無嫌隙。
晚上吃過飯之後,爸把允浩叫到閣樓去了,我則在下面陪著媽看電視劇。
我不緊張爸會跟允浩說什麼,只是擔心老人會不會看出些端倪。
十一點的時候媽帶我去二樓看我的卧室,那裡與五年前我離開的時候沒有任何不同。
確實,也只有父母,會無理智地把你的一切視作珍寶,並且無條件地保留和守護它們。
這短短的兩天我覺得自己的心中里已經充斥了太多太多的東西,卻找不到一個缺口表達。
我剛勸紅著眼眶的母親去睡覺,允浩推門進來了。
他的表情還是淡淡的,寫滿疏離。
我正坐在椅子上脫鞋,他反手關上門,坐在我旁邊的床上。
我回來的時候太衝動,沒有換衣服,鞋子也是單的短靴,在這邊凍了兩天,再加上今天在雪地里走了那麼久,早就慘不忍睹。
你不回家看看么?我隨口問允浩,一邊呲牙咧嘴地剝了襪子。
他家在兩條街以外,走路過去也要不了半小時。
他卻沒理我,徑直站起來出去了。
我也習慣了被他無視,看著腳趾上暗紫色的凍傷,正發愁接下來的幾天要怎麼熬的時候,他拎著鐵皮水壺拿著一隻木盆進來了。
我愕然看著他,他卻目不斜視地把冒著白氣的熱水倒進盆里,端過來放在我面前。
其實做到這一步就足夠我感動了,正要彎腰的時候他卻蹲下來抓住了我的腳腕。
這動作要是放在一年前我會坦然接受,但現在的這樣狀況下,他這麼做,只會讓我愈發無措。
可能是我下意識躲閃的反應再一次激怒了他,他突然粗暴地把我的雙腳按在了水裡。
那水我是看著他從壺裡倒出來一滴冷水都沒兌,登時張了嘴準備慘叫。
但卻毫無疼痛,只有猛然淹沒到腳踝的溫水柔和的觸感。
我張著嘴卻發不出聲音,我垂眼看著他的頭頂,他黑色的頭髮,他長長的睫毛,他露出來的一點側臉,那顴骨上還有我一拳砸出的淤青。
他虛握著我的腳掌,把水掬起來極輕極認真地揉搓。
可能是因為自己的溫度太低,我反而覺得這觸碰難以忍受地滾燙。
不是常說人呆在家鄉的時候會格外勇敢么,但為什麼在回家之後,我卻反而脆弱地常常想要落淚呢。
水面上砸出圈圈的漣漪,允浩停下來抬頭看我的時候,我已淚流滿面。
我掩飾著把臉埋進毛巾里,許久之後我聽見允浩低低的嘆息,他把我的腳擦乾淨,抱著我的膝蓋把我放在床上。
我混沌的腦子瘋狂地組織著道歉和乞求的句子,他俯身抱住我的肩膀,那透著絕望的動作讓我陡然心生了可怕的預感。
他吐在耳邊的話語全是氣聲,他說我不是為了讓你哭才回來的,在中。
我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
他接著無比溫柔地說你要我做的事十年來我從未落空過,是不是。
我不知如何作答,剛剛溫暖過來的四肢再次漸涼。
所以你說分手,你要我放了你……他的手臂從我的後背滑了下去,沙啞的笑聲宛如啜泣。
我也做到了。
28.我在家裡待到大年初一才返回S城,臨走的時候爸把我叫過去,跟我說了他第一夜跟允浩說的話題。
爸的皺紋多了許多,不笑的時候眼角也有一縷縷的痕迹。
他很直接地說他去找了很多資料也問了人,說現在的不想與女性結合的男人可以靠捐精找代孕這樣的方式留下孩子。
我驚愕地看著我保守到連臨家小妹穿短裙都會皺眉的父親坦然跟我說出這樣的話,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這話我跟允浩說過了,他沒正面回答我,說要先問問你的意思。
爸又說,然後無聲地凝視我。
我是這個老人唯一的孩子,我知道這凝視裡面有多少期待,但我卻無法點頭。
讓我考慮考慮吧。
我避開他的目光,含糊地回答。
爸嗯了一聲,然後低聲說要快一點考慮,孩子。
我和你媽等不了太久了。
我再次噎住,無話可說。
其實在此之前我想說的是老爸你有沒有想過我要是跟別人搞出個孩子來允浩還能要我么。
但沒說出口我就哽咽。
有個事實是不管我做什麼不做什麼都無法改變的。
允浩他已經。
不要我了。
29.我回到S城當天是《愛之一字》的首映日,黎晗送了票過來,說是自己做的片子一定要在電影院看。
從飛機場直接飈到?城最頂級的影院,Boss和幾個同事正在VIP包間里等著我。
不愧是星級影院果然讓我享受了一場兩個小時的盛宴,劇情結束之後大家都起身然後往外走,我們卻仍然坐在原處,看著屏幕上流水般劃過的工作人員。
黎晗的名字過去之後緊接著就是——特效總監 金在中醒目的黑體字。
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真實地出現在銀屏上,雖然我知道這一段演職員表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不會看,卻還是激動地不能自己。
最後的贊助商也過完,屏幕變回了白色,影廳中燈光徹亮我站起來正要離開,透過包間的玻璃卻看到普通坐席的倒數第一排還坐著一個人。
所有人都走了,只有他還坐在那,一動不動地盯著空無一物的幕布,彷彿一尊雕像般。
那瞬間我很想知道他是什麼表情,他在想什麼,他依然會發自內心地,以我為榮么。
我看著他寬闊的,挺拔的背影,從這個視角看過去,那是我人生中最熟悉,最深刻的畫面。
那是我的牆,那是我的支柱,那是我的伊甸,那是我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