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短暫的一生里,廣為人知的除了作為楚末的亡國君主,還有在雲州那幾年裡,響徹九州的御龍之音。
世人皆知,雲州霧海深處,有一位十三四歲的少年郎,一首尺八能震蕩雲海,聲音清澈得如同幽林深處見皎鹿一般。
因著這清亮悠揚的尺八之音,不知多少文人墨客欲與這位清貴的少年曲師結交。但因鍾離朔那時被刺帝好似流放一般扔在雲州,不好透露身份,故而並沒有多少人見過她的真容。
聽過她的曲聲,卻沒有見過她真容的人,皆喚她一聲見鹿公子。
直到她回到源州城,成為了刺帝唯一的子嗣,身份尊貴的昭明太子,世人才知道那清澈的尺八之音屬於她。
皆因那一年元宵,心血來潮的刺帝在看了各家表演之後,忍不住上台,跳了一段靈犀。大楚民風開放,歌舞盛行,源州城的貴族們都會跳雅步,皇帝便是這群風雅人士的頭領。皇帝陛下會跳靈犀不是什麼稀奇事,難得的是一向冷肅的刺帝,也會與朝臣同樂,因此那一年的元宵當真是熱鬧無比。
而給刺帝伴奏的,便是昭明太子的尺八。她吹了一首見月,吹到了愛好風雅的大臣耳中。見鹿公子的尺八和昭明太子的曲音重合在了一起,世人便知曉,那些年在雲州響徹的尺八是流落在外的太子之作。
至此,昭明太子的尺八就成了御龍之音。
朝臣們都知道,昭帝的尺八乃是世間一絕。直到源州城破,昭帝在奉先殿燒了一把大火,這尺八,就成了亡國之音。
弘文館的老師,或多或少聽過她的曲音,但技巧掩蓋一下,能過考核便可。只是那一日,她交了考核內容時,程文卻壓了她的考核題目,說道:“弘文館不將尺八作為曲藝考核的科目,你再另選一門吧。”
她疑惑不解,據她所知,弘文館有教無類,不管是什麼樂器,都算作曲藝考核範圍裡面的。
於是她開口,大膽問了緣由。
程文看著她,目光複雜而幽深,半晌才說道:“是陛下的禁令。”
“尺八,是楚國的哀樂,不應在慶國的開端吹奏。”
“你,明白了嗎?”
程文說著,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目光柔和又慈祥。
鍾離朔心下不知是何滋味,半是失落,才是惆悵,惶惶然應了一句:“學生知道了。”
她轉身出了門,望著這蕭瑟的冬景,長長地呼出一口白氣。將雙手攏進寬大的袖子里,挺直腰桿朝著學舍走去。
是,是她一把火燒了奉先殿,是她不孝,在她赴死的時候,就想著自己的謚號,不是荒便是哀。
她是亡國君主,本不應該用“昭”這麼美的字眼做謚號。她守不住祖宗的基業,她救不了自己在水生火熱中掙扎的百姓,她是個無能的帝王。
可她還是覺得她沒有做錯,不燒奉先殿,以她將死之軀守不住源州城。若是逃走,那放在奉先殿的祖先只能平白被凌辱。更何況,以她那時的身體,根本不能北上與皇后匯合。
只怕她還沒出源州,就魂流歸墟了。
終究是一死,為什麼不死得乾乾淨淨些。
她死在了供奉先祖的地方,化為了灰燼。而鍾離家能繼承皇位的,除了雲中王之外,都被刺帝殺的乾乾淨淨了。
她把皇位讓給皇后,沒什麼不好的。前朝也有皇后當政的先例,理所應當。更何況,她們夫妻一體,她死了,皇后執政也是一樣的。
皇后比她有才華,比她懂得多,比她更會體恤百姓,最重要的是,和她這個什麼都沒有的傀儡皇帝相比,皇后還有兵。
當年刺帝收回太子妃的兵符,最終到了鍾離朔的手上,登基之後,她把兵符還給了禤景宸。
皇後會帶兵,而她,不會。
鍾離朔想做個好皇帝,所有人都覺得她不適合做皇帝,但她還是想做個好皇帝。只有皇后覺得她能做好,可她死的太早,終究還是沒有辦法實現了。
鍾離朔想,將江山交給這樣的人,她是做對了。至少現在,她再睜開眼的時候,是一個沒有戰亂的天下,而不是被鍾離家的先祖恨鐵不成鋼的責罵。
她做對了,她沒錯。
她只是和她母親說的一樣,命不太好,不能活的太長久。
鍾離朔已經死了,死在了三年前的夏源之亂里。
這些都過去了,她的一生,用一個昭字畫了句號,已經足夠圓滿。
尺八,不是楚末的亡國之音,而是慶朝的盛世序曲。
皇后既然力排眾議,給了她一個“昭”字,那麼在心裡,也不會這麼想她的曲子的。
是吧,梓潼。
恍惚地,她又想起她那時在乾元殿握著匕首,一身冷汗跪在刺帝榻前。跪在地上的太子妃起身,走到她身邊,一起跪了下來,握住了她帶血的手。
鍾離朔側眸,淚眼婆娑地望著她,透著淚光去看她帶著血的額頭。
看她蒼白的唇,凌亂的發,久久不能言語。
直到,大司命不知從什麼時候出現在她身後,帶著監天司所有的司命匍匐在地。
“還望陛下節哀,恭請陛下即刻登基。”
“恭請陛下登基。”
一聲又一聲,在她腦海里炸響。她踉蹌地起身,看著一眼床榻上面容透著詭異祥和,仍舊俊美無儔的刺帝,後退幾步,跌坐在了地上。扭頭,看向了跪在地上的青衣司命,深吸一口氣,拿起匕首朝自己的胸口狠狠地扎了進去。
眼前一黑,再次醒來之時,便是一身冕服躺在了升元宮的側殿里。
不遠處哀樂陣陣,大臣們假兮兮的哭聲傳入耳中。
而近前,臉色蒼白的太子妃跪在榻前,孤零零地守著她。
見她醒來,仰頭一字一句道:“陛下,刺殺先帝的侍人皆已伏誅,還望陛下節哀。大司命已測好日期,請陛下下旨令先帝早日安葬。”
她什麼也聽不見,只是獃獃地望著帳頂,說了一句:“我是個罪人。”
可是,如果不這麼做,她們鍾離家會更加罪孽深重,所以她願意以命換命。
她平息了片刻,卻聽太子妃說道:“還望陛下保重龍體,楚國,僅剩您了。”
是的,這諾大的楚國,可以稱帝的,就只有她這個羸弱無用的昭明太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