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48卷)全 - 第6節

從柳見殘一現而隱的詫異目光,耿照判斷對方也是頭一回遇上這種奇事。
只能認為柳見殘和自己一樣,也練到了“以意御刀”、凝刀意如實刃的無敵刀境。
在意念的世界里,空間和時間的存在意義被扭曲壓縮,成為刀主意志的附隨,故能一念數動、變換雙極,成常人所不能想像之大能。
——那麼,有兩個像這樣的人同時出手呢?同樣擁有刀境的柳見殘,在凝意成刀的剎那間,“闖”進了耿照的意識深處。
即使在岳宸風、李寒陽身上,乃至對敵殷橫野之時,都沒發生過這樣的事。
耿照深深明白這樣的對手有多可怕,儼然便是另一個自己,決計不能交由日九應付。
(在別人的刀境里,我該如何取勝?要怎麼……才能在我的刀境里對決?)耿照苦苦思索著,顯然柳見殘也是,以致兩人都忽略了風裡的微妙變化。
一陣風刮過長街,青磚地上輕塵微卷,兩側垂覆牆頭的桐蔭連晃都沒晃,並不是什麼大風,在燠熱的午後甚至未添幾許颸涼,直到風“片”開了急馳而過的馬匹車輛,面色微變的見從慌忙一躍而下,在街邊單膝跪地,俯首不動,眾人才驚覺不對。
呼延宗衛替國主準備的四乘馬車,拉車的駿馬全是精挑細選的西山名種,較東海的馬匹更為高大。
四匹健馬卻像是衝過了幾條極其鋒銳的無形鋼絲,就這麼由頭至尾被“片”了開來,勢猶不止,連所拉的韁轡轅柱也一併切開;由於分斷太快,馬軀內的鮮血膏脂甚至不及噴出,直到片片攤疊在地,底下才漫出大片赤白。
窮山武士幾曾見過這等霸道橫絕的開膛法,連身經百戰的呼延宗衛都不禁瞠目結舌,一時忘語,眼睜睜看馬車馳入風裡,利索地解裂開來,露出擋在馬車道前的那人。
來人披著一襲連帽斗蓬,材質與見從、柳見殘所著一般,怪的是宛若魚鱗蛇皮的異材穿在他身上,倒像只皮鬆肉垮的老蝙蝠。
他揭下兜帽,露出一顆白慘慘的光頭,無須無發,無有眉毛,浮腫的上眼瞼在整張平凡無奇的白臉上特別醒目,無神到了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步;面頰消瘦,脖頸細長,直腰凸腹,圈腿如蛙,怎麼看怎麼怪,偏偏誰也笑不出來。
日九一見他便想到幾個笑話,還未開口,見那人目光投來,忽地胸口一窒,一句話也說不出,心下大駭:“這人……好強的威懾!功力簡直……不下師父他老人家!”那人撐著浮腫的眼皮,無神地環視現場,莫說征王御駕動彈不得,連耿照也覺壓力極大,不亞於對敵隱聖。
本以為那手分切駿馬的凝力之術已臻“凝功鎖脈”的境界,但功力仍是運轉自如,亦不覺氣息悶窒,暗忖:“此人距真正的凝術尚差一步,看似極近,也可能終生難越。
”想起七叔臨死之前引動天地風雲的磅礴一劍,不禁黯然神傷。
此人所使,其實與柳見殘的凝意成刀如出一轍,只是造詣更高,發動時無跡可尋,舉重若輕,殺傷力更強,望之已不似人力能及,或以為是道術妖法。
那人清了清喉嚨,懶洋洋道:“都別動啊,我這人很怕麻煩的。
我同這個小胖子有點事,辦完便走,大伙兒等等啊。
”語音方落,日九一聲悶哼仰天倒落,左胸噴出血箭,似被什麼貫穿了心臟。
“……陛下!”御衛們面色丕變,離得近的幾人亟欲撲前,腳下一動,便即挺直仆倒,背胛上的一點殷紅透甲溢出,似遭利刃穿心。
眾人才知他“別動”云云非是恫嚇,卻誰也沒看清是怎麼辦到的。
征王御駕豈有畏死之人?紛紛怒喝:“替王復仇——”戰呼未畢,又有數人倒地。
那人以刀氣開殺,取敵於三丈開外,毋須三丈長的刀勁,只消凝於心口寸許。
真氣在他使來,已脫實刀實劍之限,直與箭矢無異,還是肉眼難見、無聲化現的無形箭——耿照心知眾御衛只是徒然犧牲,閃身攬住日九,五指箕張,運勁吸過一柄落地單刀,全憑碧火功感應氣機,擋下無所不至的氣刃,提氣大喊:“諸位退下!莫……莫白白犧牲!”冒死奔離原處的御衛越來越多,卻沒一個能來到國主身畔,遑論接敵。
長街兩側壘屍疊盾,直到耿照懷裡的日九一陣嗆咳,捂胸撐起,指縫間鮮血汩溢,迸出點點青熒。
“退……退下……別……別動……”國主開口,征王御駕依言頓止,不過眨眼工夫,已折去三土餘人,全是一戳穿心,再無聲息。
呼延面如鐵石,毫不動搖,餘人亦皆如是,除保護國主、生啖敵血外,更無其他念想;只要大王下令,他們便會毫不猶豫地上前。
長孫旭眼角淚涌,耿照知他非是難耐疼痛,而是心傷御衛枉死,甚或是力有未逮的深疚自責,感同身受,低聲道:“不是你的錯。
先過了這坎兒再說。
”手中單刀須臾未停,連圈帶轉、招舞如圓,每一動均磕飛數道無形刃,彷彿早知氣刃何時將至、瞄準何處,為此練過千百回,其後更有無數套路,才能這般準確無誤、一刀不漏地將之擊回,不浪費半分氣力。
氣刃雖肉眼難辨、兼無破空勁響,但在碧火功的先天胎息前,就像繪圖般清晰可見。
耿照賴“蝸角極爭”巧妙配勁,運使蠶馬刀法的防禦極意,以追上對手動念之速;此事於旁人千難萬難,對他不過牛刀小試,尚不及在識海中撞見柳見殘來得震撼。
饒是那人見多識廣,也難料耿照際遇之奇,竟能在此招前屹立不倒,撫著下巴挑動眉骨,著實欣賞了一陣;繞著少年周身攢射的氣刃忽快忽慢、弛張不定,如頑童戳弄什麼稀奇的蛤蟆昆蟲,殘酷中透著一股好奇難忍饒富況味。
玩了半天,才發覺日九未死,“咦”的一聲,復被他胸口的青熒所引,浮腫的眼皮微略撐開,喃喃道:“獄龍原來在你那兒。
丫頭,妳不是說牠跑了么?怎地舍了這個小胖子?”卻是對那魔女見從說。
見從收起雙刀,俏臉一瞬間浮現懼色,黑白分明的杏眸滴溜溜一轉,似乎轉過無數心思,撲通一聲雙膝跪地,垂頸俯首:“屬下辦事不力,求……求覺尊開恩。
” 記住地阯發布頁 4ν4ν4ν.cом四折能奪夜令襲擊耿照的無形刃並未歇止,毫無規律的攻擊模式亦然,耿照須集中精神,極力擴大真氣感應,才能一一擋下;即便如此,見從俏臉上掠過的懼色,仍未逃過少年法眼。
——在她的判斷里,搞丟“獄龍”是足以致命的失誤。
——既如此,她又為何決定坦白?長街另側,柳見殘見她跪地認錯,身形微晃,一掠而至,尚不及越過二少,急急開口:“……覺尊開恩!”沙啞的嗓音未落,已轉成悶哼,肩寬膀闊的身形裹著披風著地一滾,宛若陀螺失控;起身時已難站立,逕以刀臂撐持,右大腿上冒出一枚血洞,看形狀竟是氣刃所傷。
“是不是叫了你們別動?我有說要殺她么?瞎幾把來勁。
”柳見殘咬著牙沒敢還口,單掌壓緊傷處,以免失血過多。
眾人才意識到這名懶憊浪客的身法不在見從之下,看樣子是來給她求情的,為何反挨主子一記,誰也弄不明白。
被稱為“覺尊”的光頭怪人以指腹刮著下巴,無神的雙眼轉了幾轉,咂嘴道:“算啦也不嚴重,蟲子不還在么?起來罷。
”自是對見從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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