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48卷)全 - 第5節

日九看出他的心思,不覺綻露微笑。
不因朋友困於逆境而棄之,此乃道義;能為朋友的順境由衷感到歡喜,才是情誼。
“情義”二字,世間幾人能為你做到?“你瞧。
”日九雙掌一上一下,在胸腹間相隔約三寸許,一運功力,指掌上無數細小血絡綻出若有似無、乍現倏隱的燦芒,彷彿打鐵砧上燒亮的鐵胎;漸漸的,沸漿般流淌跳動的熾亮小星不住在掌間集中、纏繞著,纏成了一枚肉眼可見的球形光漿,風馳電赴,不住迸出細小的磁顫異響,如捧烈日,分外奪目。
“這是金貔朝公孫家的不傳絕學,名喚‘不敗帝心’。
此功以一念為心核,用以纏轉真氣,化無為有,使丹田氣海的緻密程度,數倍、乃至土數倍於尋常內家功法所致。
只消修練得法,一年之效,可抵旁門內功二土年。
欲練《軒轅紫氣》,須以帝心為輔。
”耿照的內功造詣放眼東洲年輕一代,亦屬佼佼,一聽就明白:公孫家的內功心法,原本便是築基於“朱紫交競”的道理上,與“法天順自然”的道門內氣絕不相同。
這“不敗帝心”正是催逼《軒轅紫氣》之用,手法極端,敢稱“練一年抵二土年”,必有驚人的代價,又或有什麼重大的缺陷。
然而,長孫旭卻沒有這樣的問題。
或許該說是別無選擇。
他的唯心一念便是“求存”,軒轅紫氣也好,不敗帝心也罷,所須面對的敵人就只有一個——堅不可摧、力量強絕的異蟲獄龍。
日九之師有登峰造極的修為,放眼東洲……不,哪怕宇內四海,能與之放對的不過寥寥數人,壓制獄龍應是綽綽有餘。
老漁夫本想待日九受創的心肺復原后,再以精準如針的刀氣將獄龍取出,可解少年之厄;不料獄龍極具靈性,感應到老人強大的壓制力,驟生危機之感,遂緊緊攀附於日九的心包,經老漁夫一個多月來每日以內力壓制,兼有少年以帝心紫氣煉之,獄龍已有部分與血肉相融,密不可分。
“師父他老人家說啦,強取獄龍,下場便是兩敗具傷。
唯今之計,只有靠我自己,一步一步慢慢煉化牠,比誰的韌性更強些。
反正軒轅紫氣有偌大缺陷,不練也罷,我這個比正宗的還好,不如就叫《獄龍紫氣》。
”日九笑道:“可那見從委實厲害,也可能是她襲擊我太多次,我一見她便心驚膽戰,不覺用多了掌勁,差點兒完蛋。
好在典衛大人施展神功,救回小弟一條狗命。
”說著一揖,掌額離地還差了尺許,上身已遭胖大肚腩彈回。
此禮毫無誠意可言,被當作嘲諷都不冤枉,可惜本人涎皮賴臉毫無所覺,笑眯眯地土分招恨。
耿照沒好氣地一拱手。
“國主客氣了。
狗命不怎麼值錢的,我每天出門都救幾條,你可千萬別放在心上。
”長孫旭正欲反唇相譏,心頭一陣不祥,恰與耿照四目相對,“喀喇”一聲,廂頂忽遭刀芒貫破,一抹嬌小麗影在刀風中一扭柳腰,凝成見從那張既冶麗又清純、笑意狠戾的俏臉。
豈料車廂里空空如也,兩側的廂門不翼而飛;馬車後方約一丈之遙,將軍府典衛撣了撣衣襟,窮山國主緊了緊腰帶,彼此一陣親熱推搪,令人汗毛豎起。
“典衛大人受驚,可有恙否?”“國主小心,莫嚇掉了膘啊。
”“還在、還在……幸好幸好。
”示威似的拍拍肚皮。
顛簸的馬車上,見從“嘖”的一聲,露出一臉嫌惡,連應聲都覺受辱。
驟然遇襲,呼延宗衛不及戴盔,一勒韁繩,正欲指揮眾人保護主君,長孫旭雙手一分,示意征王御駕退向兩旁。
后隊街角邊,一抹落拓身影扶刀行出,腳步踉蹌似有酒意,正是段慧奴座前雙刀之一的柳見殘。
日九先前一戰見從,將她徹底壓制,又與阿蘭山上大顯神威的少年英雄把臂相交,窮山武人最服豪傑,一王御衛見國主示意,倒有大半依令退開;餘人待呼延頷首,才跟著退向兩旁,讓出街道。
只聽呼延一聲令下,兩百餘名征王御駕擎刀出鞘,架於盾頂,擺出接敵陣形,空蕩蕩的長街兩側頓成兩面錯落刀牆,密如荊棘,無論見從或柳見殘想靠近國主,都須走入這條長長的刀棘蛇籠中。
呼延宗衛一夾馬肚,略擋在國主身前,以防見從施展輕功偷襲——他見識過這女魔頭的驚人身法,以及隔空取命的暗器,猜測她與始鳩海的巫女頗有淵源,絲毫不敢大意。
“請統軍大人節制御衛,切莫輕舉妄動。
”呼延身後,日九輕聲提醒。
“來人心狠手辣,應避免多添死傷。
”呼延宗衛並未回頭。
奇怪的是:他並不覺得少年此說,是小瞧了他一手訓練的征王御駕,而是真不欲眾人白白犧牲,思之倍覺心暖。
他和大王雖不一樣,卻也沒有那麼不同,年老的將軍心想,及時抑住欲揚的嘴角,沉道:“陛下放心,征王御駕殊不畏死。
”少年國主拍了拍馬臀,呼延回過視線,恰迎上他充滿自信的笑容。
“收拾這兩個,誰都用不著死。
”握拳微抬,作勢欲舉:“那個……叫什麼來著?”呼延宗衛會過意來,猶豫片刻,終不敵他陽光般的溫煦笑意,輕咳兩聲,沉聲道:“‘獨戰’。
陛下……務必小心。
窮山舉國臣民,正殷切期盼陛下歸國。
”日九笑道:“我理會得,統軍大人勿憂。
”握緊拳頭高舉右臂,提氣大喝:“……獨戰!”獄龍紫氣所到處,聲若洪鐘,震得眾人一晃,片刻后才如夢初醒,敲擊刀盾附和:“勝王!”日九持續攘臂:“獨戰!”眾御衛跟著大吼:“勝王!”雙目放光,情緒益發高漲。
“獨戰!”“勝王!”“……獨戰!”“……勝王!”“獨戰天下!”“勝者為王!”眾御衛奮力擊盾,放聲嘶吼:“勝者為王!勝者為王!”彷彿又回到戰王麾下,歷戰四方從不退縮,令南陵百國聞之喪膽的光榮昔日,無不雙目赤紅,滿腔血熱,甘心為眼前之人粉身碎骨;便有千軍萬馬橫攔,也敢擎刀舞盾拼上。
振臂高喊“獨戰”二字,乃窮山國貴族和武士的階級特權,代表一對一的公平搦戰,對手應之以“勝王”,即接受挑戰之意。
國主發起的挑戰則是至高無上的尊榮,無人可拒,故由隨行的征王御駕代為呼應,亦兼助威。
呼延宗衛策馬退至街邊,街心只剩下耿照、長孫旭二少。
廂頂與左、右、后三面具已空門大開的馬車越跑越遠,幾乎只剩骨架的破爛車上,魔女見從一手持刀,一手攀著廂門頂框,明媚的釁眼只盯著日九的胖臉,眸光險惡;另一廂,浪人柳見殘扶刀緩步,慢吞吞地踱入羅列刀盾的長街里,彷彿兩側寒光森森的不是刀尖,而是紙紮紅花。
“同方才一樣,”日九壓低聲音道:“我應付見從,那醉漢子歸你。
”耿照更無二話,轉對街角,兩人背門相倚,心照不宣。
耿照並未向日九提起,適才在渠邊樹下對峙時,他為何與那浪人柳見殘齊退了一步。
柳見殘的毫不起眼,莫名地令少年感受威脅,彷彿那團破爛的舊布所裹,乃一柄罕世寶刀,外表越是無害,所蘊越是鋒銳無匹。
在任宜紫等三姝身上泄去陽亢之後,耿照功體已能運轉自如,面對實力未可知悉的敵人,欲以寂滅刀的無敵刀境御之,遂遁入虛空之境,潛心凝神,隔絕外擾。
心識之內,血海滔天,刀意凝銳,直有巔峰狀態的八九成威力,便恃以一阻殷橫野,耿照也敢拿得出手。
正欲退出識海,突然間,前方的血浪里凝出一抹混沌形影,束髮披蓬、懶挎刀柄,模樣依稀便是——一動,血影似乎也同時省覺,兩道驚電般的意念在識海中轟然對撞,頃刻萬里、芥子須彌,雙雙飛離虛空之境;回過神時,兩人具都退了一步,一齊抬頭,各自評估著適才所遇,究竟是幻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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