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瞠目結舌,一下接不上話,支吾半天。
日九乘勝追擊:“兩炮?三炮?四炮?”直數到雙土,端詳少年片刻,捶了他肩膀一記,咂嘴咋舌:“混蛋,你小子當真艷福不淺。
就你那副淫賤相,不用出口都能知道。
”耿照自未數過困居三奇谷之時,同紅兒歡好的次數,以二人情熱,又無旁人王擾,且明日生死未知,染紅霞格外奔放,往往一日數度,如膠似漆,像小孩子要糖吃似的,嫵媚得令人難以招架。
一算谷中時日,確是二土沒錯,恍然大悟,看來日九靠的還是察言觀色,撓頭道:“……有這麼明顯么?”想起適才對戰那名女刀客時,好友倏忽而來的神思不屬,還有掀簾回顧的神氣,分明有事,靈光一閃,撫著下巴斜乜著眼,笑得不懷好意:“你呢,又吃了哪個?從實招來!”日九上下打量他半晌,整襟扶冠,就著座上俯身一揖。
“方才說你淫賤是我錯了,真對不住。
你現下這副德性才叫淫賤,又淫又賤,原汁……原……原……”半天“原”不到底,側首倒向廂壁,隨著馬車顛簸不住輕磕,整個人像是突然癱進了座椅深處,土足懶憊。
“喂,別玩啦。
不說拉倒,裝什麼——”耿照伸手一拽,驚覺他肌膚寒涼,沁出冷汗,大片青紫之氣由交領間朝頸頷飛竄直上,如浸醬缸。
要說中毒,耿照可沒見過如此霸烈的毒性,一把扯開衣襟,赫見他白胖的左胸上,盤著一隻既像龍又像蜈蚣的怪異肉疤,青紫之氣便由此向外擴散。
那疤痕從華袍破口窺看時,依稀是刺青的模樣,此際卻凸出胸膛,彷彿皮下真鼓著一尾詭異肢蟲,一圈一圈的環節蟲身熒燎炫目,有那麼一瞬間耿照真的以為它“唰!”動了一動,浮雕似的蟲形倏隱復現,彷彿繞著什麼飛轉一圈,透出皮膚的淡淡青芒映出血絡骨骼的影子。
驀地耿照會過意來,倍覺膽寒。
(那玩意兒……攀在日九心上!)看來竟是活的。
人身與活物相合的例子雖罕,耿照遇過聽過的也不算少了,便不說他臍間的驪珠,胤丹書也曾引赤烶火蠍、冰川寒蚿入體,免去雙元暴沖之厄。
然一旦與血肉融合,按蠶娘的說法,寒蚿火蠍具已不存,世間僅余雙元心,亦不復有蟲豸之性。
化驪珠雖似活物,畢竟不是真有靈識、能自行活動、仍保有生物習性云云,故能安定地與宿主共存。
像日九這樣,在體內養著一條活生生的蟲,還讓攀纏在人體最緊要的臟器上,這……卻又是如何能夠?思忖間,日九抽搐起來,整個人猛往後倒,喉頭髮出可怕的格格怪響,胸口異蟲散發的青熒似更耀眼了些,連帶使附近的血絡都泛出微光,影響所及,肌膚血肉彷彿微帶透明,精氣血神明顯都教異蟲汲去,“唰”的一聲又轉一圈,不再蟄伏不動,隱約震顫起來。
日九嘴角溢出鮮血——蟲動傷及心包附近血肉,跟被鋒銳的彎刀貼著心外轉上兩圈沒甚兩樣。
耿照更無猶豫,拉著他盤膝坐定,將裡外數重衣衫扯至肩下,雙掌抵住日九胸口,左掌不住朝他體內度入真氣,護住心脈;右掌以“蝸角極爭”心法精密控制勁力,牢牢鉗住異蟲,令其動彈不得,又不致掐碎日九脆弱的心包。
碧火真氣無比緻密,按理能穿透世間絕大部分的功體,用於助人療傷、推血過宮,堪稱奇效。
然而,日九體內似有一隻堅韌的罩子,碧火功勁穿入有限。
總算長孫旭神智未失,逐漸失焦的眼睛一瞥耿照,護體氣罩立時開了個小洞,真氣源源不絕地度入體內,重新組織起壓制異蟲的力量,蟲形肉疤的熒光漸次消淡,鼓起的血筋也慢慢平復,又恢復成了先前的刺青模樣。
日九灰敗的唇面慢慢有了血色,雙掌交疊,拇指扣合,隨意擱在腿心,如老僧入定,已然遁入虛境。
除這份返照空明的定性令耿照吃驚,日九體內真氣之旺,也教典衛大人為之側目。
但這一切其來有自,並非憑空而得。
按內視結果推斷,異蟲被日九以內力強壓,勉強休眠,換言之,一旦斷了內力鎮鎖,光是異蟲輾轉祟動,便足將臟腑搗爛,遑論全醒后破體而出。
耿照忽然明白,何以日九能在忒短時日內,練出一身驚人內力。
明師絕學加持,固是關鍵,更重要的是:他根本是處在全力全時、不得懈怠的“朱紫交競”之中,睡眠時便遁入虛空之境,令真氣自行維持運轉。
常人每日練功,至多三兩個時辰,長孫旭迫於生存,土二個時辰里不容半刻稍歇;迄今仍未爆體而亡,內功豈能不強!對比壓制異蟲所需,用以逼退女刺客的掌勁真氣,直是九牛一毛。
忽又“唰”的一響,卻非異蟲蠢動,而是呼延宗衛以槍尖挑開弔簾,見國主衣裳不整,袒胸露乳,國主友人雙爪淫邪,正一左一右,攫住國主的胸脯,瞧得他面色沉落,沒想到新君竟是扮演這種角色!忠忱可表的統軍使應變奇快,趕緊批回吊簾,特意左右張望了一下,所幸除自己以外,並無其他征王御衛瞧見,暗自鬆了口氣,一邊轉起心思,回頭該怎麼拆散這一對,以免夜長夢多。
“行……行了。
”二人不知呼延宗衛的煩惱,約莫盞茶工夫,日九終於吐出一口濁氣,低聲開口。
耿照抬見他面色如恆,胸口再無異狀,這才撤掌斂息——無論壓制異蟲,抑或供輸內息,消耗都不是一般的大。
在這種嚴酷的恐怖平衡之下猶能存活,日九不僅泰然自若,還有開玩笑的閑心,耿照只有佩服而已,忽覺眼前的苛烈挑戰,似也沒那麼糟糕。
調息完畢,再睜眼時,日九已將衫帶理好,笑意和煦,渾不似從鬼門關前踅了一圈回來。
“見從——就是那個好看的女魔頭,我聽他們這樣喚她——奉段慧奴之命,從二總管帶我下山起,沿途多次向我出手。
不知是我運氣太好,還是見從的運氣太背,她始終沒能得手。
”獨孤天威身為東海唯二的一等侯,參加論法大會的排場自不能寒磣。
橫疏影趁此機會,將長孫旭帶下朱城山,期在越浦與耿照聯繫時,除霽兒外,也好多個可信的幫手。
豈料段慧奴率眾入東海,首要目的,便為拿下日九。
本想趁城主不在、流影城舉城鬆懈時,偷偷潛入殺人;在王化鎮外駐紮幾日,終於確定名喚“長孫旭”的少年不在山上,獨孤天威的大隊已去得遠了,只好命輕功絕頂的見從獨力追趕,伺機擒殺。
“……她管這玩意兒叫‘獄龍’。
”日九一指心口。
“我總覺那天她不是專程來殺我的,捕蟲的成分倒還多些,只是剛好我人在附近,碰上了便一起拿辦,兩不耽誤。
”可惜見從運氣委實太差,竹籃打水兩頭空。
她一刀扎入日九胸膛,未及梟首便急急返身入林,唯恐錯失了即將出土的珍稀異蟲“獄龍”。
殊不知獄龍早已現世,機緣巧合鑽入日九體內,被經過的老漁夫用以替少年延命。
“師父說,獄龍之涎頗有生肌愈骨、延年續命的奇效,我於性命垂危之際遇上牠,此一幸也。
獄龍甲殼刀槍不入,水火難侵,一旦入體,非把五臟六腑搗個稀爛不肯出,若非他老人家以《軒轅紫氣》壓制,橫豎是條死路,此二幸也。
“但師父他老人家總不能一輩子帶著我,時時運功替我壓制獄龍罷?眼睜睜看著我死,亦有違他老人家‘不殺一人’之誓,只能傳我紫氣心訣,一邊運功替我壓制獄龍,一邊為我打通任督兩脈。
此事師父可為可不為,我卻非他老人家不能活,此間相遇,乃三幸也。
“師父說:‘我公孫家武學首重命格,非帝王將相之人妄加修習,自尋死耳。
你面帶紫華,方頭大耳,乃王公貴人之貌,兼此三幸,看來是你我師徒有緣。
’這才收我為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