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慧奴神色木然,目光逕投陣中,與耿照對峙的落拓漢子沖她微微搖頭。
段慧奴仍是面無表清,低頭朝身畔說了幾句。
那文士裝扮的代言之人揚聲道:“呼延宗衛!你等包庇上國欽犯,就不怕給新王惹禍么?”一身戎裝嚴整,連老態都異常威武的獸盔武弁冷哼:“欽犯?吳卿才,我雖非上國之人,也是識字的。
哪來的欽犯?你倒是給張紅榜文書瞧瞧。
”那被名喚“吳卿才”的文士為之語塞。
呼延宗衛一揚手,街角轉出一輛四乘馬車,喀噠喀噠止於陣外。
獸盔老將對長孫旭拱手:“請陛下與耿大人登車。
”耿照望向日九,見他點了點頭,兩人才一前一後上去。
少女還欲上前,香肩陡沉,回見是那落拓漢子,垮著臉道:“柳見殘,你還要手不?讓開!”用力一甩,倏地沒入刺客群中。
遠處的樹冠下,容顏清秀、絲毫不稱其虎威的段慧奴眯著眼,望著遠去的窮山國一行,良久都沒說話。
侍奉段家兩代的吳卿才指揮左右,一邊布置起遮護公主的陣形,一邊收拾現場的打鬥狼藉——央土不比南陵,對段家人來說,出了南陵便是敵境,不好輕易授人以柄。
公主乘轎已毀,他派人就近取一頂來,以儘快離開此間。
能立即啟程南返是最好。
小姐不比東家——身為段慧奴的舊日西席,吳卿才總是這樣喊他們父女倆,到現在私底下都還這般稱呼。
段慧奴也不以為意,人前人後都管叫吳老師。
小姐不比東家。
小姐比東家更冷靜也更冷酷,不像東家那樣,很多時候熱血一衝,就去管不平事了,也沒想過自己管不管得了。
小姐不做這種事。
或許她動過念頭,說不定曾經做過……即便有,那樣的段慧奴也早死在嶧陽國的宮禁深處,沒人知道她經歷過什麼,但絕不是活著成為勝利者的這一個。
段慧奴此番北來,為的就是截住戰王的遺腹子,讓自己支持的人選繼位,以便掌握窮山一國。
此子可殺亦可留,只消能制長孫王室,怎麼方便怎麼辦。
此際看來,任務雖已失敗,但戰略未必不能成功。
對慣見風浪的段慧奴來說,一次失手根本算不了什麼,多的是心計籌碼,與狙殺未成的新君化敵為友,延續嶧陽與窮山兩國的緊密合作,而不是冒著拋頭露面的危險,去抓一個與南陵毫無瓜葛的“上國欽犯”。
——這圖的是什麼?領賞?對央土朝廷的某些人來說,沒有比“段慧奴在國境內且無南陵大軍保護”更豐碩的戰果。
獨孤容那廝雖已下得土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但他卑怯無恥的阻魂尚在陽間,宿於某些半死屍殭之上,如慕容柔就是一個。
耿照或許奇貨可居,但對段慧奴、對南陵毫無價值,說到底,小姐還是看他與那長孫少年的關係並非一般,才行此引蛇出洞的險棋。
吳卿才簡直快瘋了,深悔讓另一位家臣舟楚客留在代巡府,在這個危急關頭少一位能說得上話的耆老,止不住小姐這一連串倒行逆施的舉措。
潛入東海固然冒險,為掌握窮山一國,冒此大險還算值得。
況且小姐帶來身邊精銳的“丹心灰”衛士,更有最頂尖的高手護持,萬不得已時,可保她平安歸國,並非無謀。
雖仍發生日前那般憾事,即使考慮到小姐或受驚嚇,一時思慮不清,仍無法解釋現時有貿然暴露行藏、引出長孫旭予以狙殺的必要性。
段慧奴怔望車馬遠去,吳卿才發現她苗條的身子微顫,玉靨透紅,如犯熱病一般。
正欲探問,段慧奴倏爾回神,幽幽吐了口長息,似終於下定決心,輕聲說出他最不想聽到的四個字:“……有請覺尊。
”再入車廂,耿照心中五味雜陳,莫可名狀。
但比起翩聯浮想,更多的是疑惑。
誰知日九關好了門,便掀起窗帘一角,凝眸遠望,表情驚疑不定,時而傻笑,時而蹙眉,打從耿照認識他以來,從不知這張胖墩似的大圓臉上能做出忒多表情,看來日九渾身上下哪處最為靈活,答案已呼之欲出。
“你這是在……思春哪,嘖嘖。
”典衛大人在這方面也算是學有專精了,看女子固是奇准,殊不料在男子身上一般的有效,忍不住尾音上揚。
車外諸人就只聽見了“思春”二字,不由一凜。
“你不曉得,不是思春,我還真——”長孫旭猛然回神,搖著棒槌似的渾圓食指一陣點晃,痛心疾首。
“好嘛,走了趟江湖,學得這麼壞,套我話是不是有點不夠意思?”耿照冷笑。
“是誰讓我別插手妖刀事來?說什麼‘大人的事自有大人管去’,你自個兒倒好,直接混成了國主這麼威啊。
”日九搓手嘿嘿幾聲,活像朱城山下開了三間娼寮的黑心老鴇。
“好說好說,沒見我也是給逼的么?我瞧你在越浦……不,在央土快混不下去了,不如收拾細軟,隨我回南陵,包管你美滋滋——”叩叩兩聲,盾牌自外敲擊車廂。
長孫旭掀起吊簾,與馬車并行的“征王御駕”統軍使、人稱窮山國第一勇士的呼延宗衛摘下了青銅獸盔,面色嚴峻,垂眸避看車內,強抑尷尬的模樣,令二少尷尬得渾欲飛起:“咳咳……陛下……光天化日,大街之上,還請自重!咳咳,要不……再小聲一點?”耿照與日九面面相覷。
聊天怎就不自重了?這南陵的風俗也真是。
怪就怪車馬相隔,兼有蹄聲蟬鳴、街市熙攘,呼延宗衛雖以耳力自負,只聽見“思春”、“套我”、“別插”云云,旋即淫笑推搪好不親熱,背脊一寒,沒想到新君和那少年是這種關係!南陵風俗大異於央土,母系部族比比皆是,孌男互好、乃至男女通吃,人不以為怪。
窮山國人質樸剛健,不興這等異俗,男子曉事起即以躋身勇士為念,男女老幼皆能持刀殺敵,極尊武勇。
窮山無主多年,征王御駕此番北上,明面上是做為南陵僧團的護衛。
眾御衛在論法會上目睹耿照連打三場擂台,對這名少年英雄土分心折,見國主與典衛大人相熟,無不收起輕視之心;待日九戰退見從,更對他大為改觀。
呼延純為體面,擔心國主血氣方剛,當街激動起來,嚇壞了上國百姓;若教上國逮住口實,於冊封一事上多所刁難,不免節外生枝。
左右御衛心思各異:如統軍者有之,惡寒者有之,也有以為新君不愧為戰王嫡子,王女人算甚好漢?真漢子專王男人!震驚之餘油然起敬、一心效死者,亦不在少數。
記住地阯發布頁 4ν4ν4ν.cом三折不敗帝心眾人心思,多少顧及呼延之勸,刻意壓低嗓音,扼要敘過別後種種。
耿照說到古渡頭五帝窟好手設伏、寶寶錦兒偕“如意身”茶鋪狙殺,日九嘖嘖有聲:“這就讓你吃了個絕色少婦啊,小畜生。
”說到破廟與明姑娘一同烤火,而後方有蓮覺寺傳功時,日九更是一臉鄙夷:“連師父都吃得下嘴……你是一點都不怕報應啊,典衛大人。
”待聽他是被任宜紫鎖出了朱雀大宅,面如死灰,不住拿頭輕撞車廂,笑容既慘澹又疲憊:“怪了,明明是來炫耀我當上國主的,怎麼現在只對自己感到好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