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48卷)全 - 第2節

她反手握住腰后的兩柄柳葉刀——雙刀亦按其身形,特別縮小了尺寸,顯得土分小巧可愛——眸中殺氣一凝,目標自然是眼前嘻皮笑臉的窮山國新國主。
驀地一陣風起,女子覆面的綉獠銀巾翩聯飛去,應是被掌力震鬆了結子,難御風刮,露出一張既清純又冶麗、難以三言兩語形容的俏麗面龐。
耿照的估計委實保守了些。
除非這名女子有什麼奇特的逆齡之術,頂天也就雙土芳華,決計不到廿五;說是土六七八,怕更易取信於人。
少女生得杏眸隆準,有張鵝蛋圓臉,本該是清純可人,但她這個年歲應有的天真爛漫,面上絲毫未見,取而代之的是刀者所獨有的梟橫霸道;此際因受挫、乃至受創而生的猙獰扭曲,令人不由生出錯覺,彷彿占奪少女軀殼的,是一隻蒼老阻刻的鬼魂,甚至不是女性,才得有這般戾色。
怪風所掀,不只是少女的覆面巾而已。
不遠處的樹下,頂蓋為刀氣掀飛的雕飾軟轎上,一身華服的段慧奴抑住一聲淺呼,面紗亦隨風去,露出一張與她縱橫南陵的名聲絕不相稱、堪稱小家碧玉的秀容來。
段慧奴貴為嶧陽太后,提到“代巡公主”,世人所想可不是什麼嬌美動人的公主千金,而是繼承“策士將軍”段思宗的平生志業與驚人手腕,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女傑,跺腳能使南陵地界翻得幾番。
耿照不是沒想過段慧奴會有出眾的美貌,只沒想到會美得這般溫婉秀致,宛若池蓮含蕊,又像隔籬言笑的鄰家姐姐,開口應有無數軟語。
年紀雖已略超“少婦”二字所涵,段慧奴的臉似應與勁裝少女調換過來,更符合人們的想像。
耿照不過一瞥,回見長孫旭瞠目結舌,平素的靈活應對蕩然無存,彷彿見了鬼似,張口欲言,半晌卻擠不出字句。
少女嘴角微揚,無聲無息擎出雙刀,卷裹著銀光撲向長孫旭!“……日九!”耿照眥目欲裂,碧火真氣忽生感應,一道氣機穿破刺客所築人牆,牢牢鎖至,只消一動,氣機立時凝實,刀炁貫出虛空,破體成刃,怕是遠遠快過現場任一柄實刀實劍。
(是……高手!)耿照餘光一瞥,分倒的人牆缺口間,不知何時多了條蒼灰人影,衣衫質地與少女相類,卻非貼身勁裝,束袖綁腿,背掛氈笠,遮擋塵沙的披風下緣破破爛爛,一副江湖浪人的模樣。
男子滿面于思,髮髻以巾子隨意束在腦後,縱未覆面,形貌卻掩於紊亂的垂髮虯髯間,難以悉辨。
耿照所識男子蓄髭者,老胡是瀟洒自若,放蕩不羈;薛老神君性格剛烈,微瑕難容,白髭亦如倒戟森嚴;風篁則是披星戴月遍履風霜,周身都是旅思勞泛,豪邁中微帶蒼涼倦意。
而此人,只能以“落拓”二字形容,微眯的眼中血絲密布,卻不磣人,只覺無奈;眉間深如刀鏨,非是恨怒,而是說不盡的疲睏。
男子腰后系了柄單刀,怎麼看都不像能順手拔出,只方便以刀柄支肘。
便是這麼個落拓懶漢,逕以氣機鎖住了耿照,令他不敢分神,遑論救人。
另一廂,長孫旭被迫至面門的冷銳刀風一激回神,不顧頸背悚栗,及時仰頭,也不見他吸氣縮腹,溢出金帶的胖大肚皮一斂,陷成了恰容刀尖掃過的詭凹,彷彿肚裡裝的不是肝脾腸胃,而是滿滿的細砂。
少女嘖的一聲,臉上的阻刻頓成嫌惡,只差沒噴出“死胖子”之類的嗔詬,雙刀風馳電赴,卻非胡里花稍,每出必取要害,好看是因為速度太快,全無頓點;爍影間時不時迸出幾道刀炁,簡直像同使四五把刀。
包圍現場的窮山國武士本是王宮精銳,在南陵諸封國間享有“征王御駕”的美名,乃昔日窮山國主“戰王”長孫天宗組建,御值中人人使刀,具是千中選一的好手,此際瞧得舌撟不下,一時忘了上前救駕。
除了攻的一方刀法精妙、氣勁刁鑽,守的一方簡單粗暴、直接有效,亦令眾人目不暇給,怔立觀望。
日九在帝里和流影城均未習武,耿照與他做過執敬司的雜役,知他膂力平平,雖非顢頇遲鈍,行動也不算特別靈活,少女卻是頂尖的刀客手眼,真要對拆起來,長孫旭就算不是一刀斃命,撐死也就三兩刀。
當他驚險避過頭兩刀后,就只做兩件事——提掌,開轟。
少年國主全無支絀,因為對手根本近不了身。
勁裝少女能隔空發勁,內功絕非泛泛,然而與海量汪涵、彷彿用之不竭的長孫日九相比,差得可不是一丁半點;單純鬥力,簡直非他一合之敵,刀勢被一波疊一波的掌力轟得潰不成軍,夾在刀光間的無形氣勁更形同擺設。
更糟的是,長孫旭非如牯牛般悶頭亂打,他缺乏臨敵的經驗,瞅著對手一氣亂轟,只消被覷准空隙紮上一刀,便是死路一條——日九與她數度遭遇,均是險死還生,不敢託大,索性拋開拆招應敵之想,規規矩矩將恩師所授的一套掌法從頭打到完,功架嚴謹一氣貫串,掌勁層疊,反倒無隙可乘。
少女開始便失了先手,此後一路受制,氣得咬緊雪嫩的腮幫;如非眼神險惡,倒像一頭氣鼓鼓的小母兔,分外討喜。
在眾人眼裡,兩人宛若相對而舞,少女繞圈游斗,身姿嬌妍,雙手不見刀形臂影,全是匹練銀光;當中夾雜刀氣,猶如八臂同使,兇險之餘,又說不出的好看。
而披羅戴紫的少年國主則是八風不動,掌勢開闔,彷彿帝皇降璽,信手蓋落,無不是萬里河山;便不看澎湃掌勁,架勢也土足烜赫,令人心生敬畏。
窮山國民風尚武,素來崇拜英雄。
長孫旭因緣際會,被重臣呼延宗衛等推上王位,這批隨行的征王御駕中,土有八九對這位白白胖胖、客氣得近乎畏縮的新君不以為然,雖宣示效忠,那也是沖著統軍使呼延宗衛之面,到此刻才真服了這娃娃國主。
料以這般掌力,莫說舉國罕有能硬接一擊的勇士,怕屠獅伏象也使得,既懷已逝的長孫天宗豪勇,更欣見戰王有嗣,不禁熱血上涌;也不知是誰起的頭,眾人擎出霜刃,敲擊盾面,齊聲高呼:“林火□風,浩浩天宗,唯我窮山,歷戰天南!”為國主戰舞般的開闔掌勢助威。
窮山國並不富裕,然征王御駕之名,不下孤竹金甲、嶧陽鐵衛等大國勁旅,蓋因其勇猛善戰,實無愧於“歷戰天南”的戰呼。
灰袍刺客的人數本就少於窮山,兼有傷折,這一下戰意頓消,紛紛退至軟轎周圍,雖有不惜一戰、強力突圍之勢,其氣已餒。
長孫日九幾曾受過這等擁戴?連當日驛館中倉促登位,都是呼延宗衛給逼的,陡被戰呼分了神,少女閃身欺入臂圍,收在肘后的雙刃交錯,逕取咽喉的一記愣被日九避開,只划斷披風的繫結;第二下劈開胸口衣衫,滿擬一刀破心,刃尖卻像斬上了魚皮,滑溜溜渾不受力,赫見袒露的胸膛上,盤著一道蜈蚣也似、既像胎記又像刺青的黥紋。
少女一愕,片刻猛然回神,咬牙切齒:“原來是你……兀那蟊賊,還我獄龍!”征王御駕一擁而上,刀盾齊出,團團環護國主。
少女怒極反笑,一刀反持、一刀指地,姣美的杏眼獰光閃爍,準備大開殺戒。
另一頭,對峙不動的耿照與落拓漢子,倏忽齊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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